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烈的食物香气,还有家禽的骚味、鱼腥味、汗味以及各种难以分辨的气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市井的热闹与污浊。
人们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脸上带着对生活的算计和疲惫,但也有人眼里闪烁着买到心仪东西的微小喜悦。
陈纤歌的死鱼眼快速扫视着。
这里的人流量更大,潜在的“客户”也更多。
但同时,竞争也更激烈。
他已经看到了好几个同行,分布在集市的不同角落,各自施展着“才艺”。
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抱着孩子哭诉,还有一个似乎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哦不,是表演饿得奄奄一息。
大家的业务方向,似乎都高度同质化。
陈纤歌默默评估着。
他这十四岁的“少年悲情”路线,在这里似乎也不算特别突出。
得找个好位置。
不能太偏僻,没人看到。
也不能太显眼,容易被同行挤兑,或者被可能存在的“市容管理人员”(如果这个时代有的话)驱赶。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集市入口不远处,一个卖草鞋的摊位旁边。
那里人流不算最密集,但每个进出集市的人,大概率都会路过。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只顾低头编着草鞋,似乎不太会干涉旁边的事情。
而且,旁边就是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方便他倚靠,节省点体力。
完美。
陈纤歌心里给这个选址打了分。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藏在袖袋里的那枚铜板,像是在确认自己最后的底牌。
然后,深吸一口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拖着虚弱的步伐,朝着那个选定的“黄金铺位”挪了过去。
新的“营业地点”,新的挑战。
他那双死鱼眼里,看不出丝毫紧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不是放下尊严乞讨,而是像前世一样,准备一份新的项目计划书。
只不过,这次的项目目标,是填饱肚子。
至于脑子里那个【熟练度】系统……
陈纤歌瞥了一眼,它还是老样子。
或许,只有当他真的把“乞讨”这门手艺练到极致,比如,能靠眼神让对方主动掏钱的时候,它才会有所反应?
或者,它其实是个“吐槽熟练度”系统?
那他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快要升级了。
他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那个卖草鞋的摊位旁。
老汉果然如他所料,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翻飞,枯草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迅速编织成型。
摊位前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双大小不一的草鞋,做工粗糙,但看起来还算结实,散发着干草特有的清香,在这浑浊的空气里,算是一股难得的“小清新”。
陈纤歌找了个紧挨着墙壁的位置,缓缓地、用一种极其节省能量的方式,坐了下来。
冰冷的墙壁传来一丝凉意,让他因为饥饿而有些发虚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再次调整姿势。
双腿蜷缩,头颅低垂,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内扣,摆出一副既卑微又无助的姿态。
他这具十四岁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宽大的破布袍子挂在身上,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架。
这种视觉上的“惨”,是他目前唯一的资本。
他将这资本,运用得炉火纯青。
集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
讨价还价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老板,这鱼再便宜点,你看这鳃都不红了!”
“两文钱一斤的陈米,不能再少了,我也是小本买卖!”
“哎哟喂,我的钱袋!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钱袋!”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生活最原始的活力与混乱。
陈纤歌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如同雷达般,捕捉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每一双脚。
穿着锦缎靴子的富贵人家,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穿着干净布鞋的小康之家,是潜在的优质客户,但数量稀少。
更多的是穿着沾满泥土的粗布鞋、甚至赤着脚的底层百姓。
指望他们慷慨解囊?
难度不亚于让前世的老板主动给他加薪。
一个提着半篮子蔫吧蔬菜的老妇人蹒跚走过,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开了。
陈纤歌内心毫无波澜。
意料之中。
同是底层挣扎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谁的口袋里,都没有余粮。
一个看起来像是富户家丁模样的汉子,腰间鼓鼓囊囊,趾高气昂地走过。
他似乎注意到了墙角的陈纤歌,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还故意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溅起的水花差点打湿陈纤歌的裤脚。
陈纤歌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这种无能狂怒,前世在办公室里见得多了。
不过是换了个场景,换了身行头。
本质上,都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后,扭曲了心态的可怜人。
他甚至有点同情对方——唾沫也是要消耗体力的,何必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渐渐升高,空气变得有些闷热。
集市的喧嚣丝毫未减,食物的香气也愈发浓郁,不断挑战着他脆弱的意志力。
他的肚子已经从一开始的激烈抗议,转为了持续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隐痛。
眼前偶尔会发黑,需要悄悄调整一下呼吸才能缓过来。
这十四岁的身体,底子实在太差了。
他开始怀念起前世那个虽然发型不飘逸,但至少能扛住996的身体。
人啊,果然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哪怕珍惜的是加班的权利。
他再次“内视”了一下那个高冷的系统。
【熟练度】
依旧是那三个字,像个永不关机的屏保,没有任何动静。
陈纤歌开始怀疑人生。
难道这系统是需要“氪金”才能激活的?
可他现在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枚躺在袖袋里、还带着别人体温和地面污渍的铜板。
用这个氪金?
怕不是刚充值进去,系统就提示“余额不足,请续费”吧。
他自嘲地想着。
要不,试试别的?
比如,对着系统默念“芝麻开门”?或者“我要充值”?
还是说,这熟练度,其实是“忍耐”熟练度?
如果是这样,那他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在飞速升级了。
毕竟,能顶着这生化武器级别的环境、饿得眼冒金星还能保持死鱼眼心态稳定输出的,整个大唐……不,整个穿越界,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就在他胡思乱想,试图用精神胜利法对抗生理极限的时候。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那种匆匆路过的脚步,而是带着犹豫和迟疑。
陈纤歌心中一动。
有门!
他立刻进入“演员”状态,头埋得更低,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小猫般的呜咽。
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立刻开口。
他在等。
等待对方先开口,或者做出更明确的动作。
这是一种心理博弈。
在乞讨这门“艺术”里,恰当的示弱和沉默,有时比声嘶力竭的哭喊更有效。
尤其是对他这种“少年悲情”流派来说。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视线并不像之前的嫌恶或冷漠,带着一种……好奇?还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来了。
陈纤歌屏住呼吸,将自己那双死鱼眼隐藏在乱发之下,只露出苍白消瘦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知道,决定他今天能不能吃上饭的关键时刻,可能就要到了。
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这副十四岁的皮囊,和他那颗饱经社畜生涯摧残、早已百毒不侵的、三十岁的心。
脚步声的主人,穿着一双针脚细密的青布鞋,鞋面干净,没有沾染多少集市的尘土。
往上,是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整洁的靛蓝色长裤裤脚。
陈纤歌的目光没有再往上。
保持低头,是乞丐的基本职业素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平稳而略带迟疑,不像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
空气中,除了集市固有的烤饼香、鱼腥味、汗臭味,似乎还隐约飘来一丝极淡的书墨气息,被周围的喧嚣几乎完全掩盖。
这让他有些意外。
书墨气?在这种地方?
难道是哪个落魄书生?还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子弟?
陈纤歌的大脑飞速运转,开始给这位潜在的“客户”建立人物画像。
落魄书生的话,自身难保,慷慨解囊的可能性不大,顶多感叹几句世道艰难,然后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富家子弟体验生活?那倒是有可能一时心软,打赏几个铜板,满足一下自己“与民同乐”的虚荣心。
他继续保持着那副“风中残烛”的姿态,瘦小的身躯蜷缩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饥饿彻底吞噬。
阳光透过人群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突出的颧骨。
他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藏在乱发阴影下的眼睛,依旧保持着与这副惨状格格不入的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因为长时间的空腹而有些无力,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轻微的眩晕。
但他的思维却异常清晰,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局面。
“你……”
一个清朗,但略带犹豫的声音响起。
是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似乎比他这具身体大不了多少,也许十六七岁?声音里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干净。
陈纤歌的心微微一沉。
少年?
这个年龄段,通常是最尴尬的。
既没有成年人的财力,又不像小孩子那样容易被长辈支配零花钱。
而且,少年人往往心高气傲,或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路边的乞丐,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心生鄙夷。
像这种会停下来,还主动开口的,实属罕见。
难道是……传说中的“圣母心”?
陈纤歌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又瑟缩了一下,将“可怜”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听到对方似乎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饿了吗?”
那个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点小心翼翼的确认。
陈纤歌心里翻了个白眼。
废话。
我这造型,像是刚吃完米其林三星,在这里思考人生哲学吗?
但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最“符合人设”的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头。
露出了那张布满污垢的小脸,和那双……死鱼眼。
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聚焦,看向对方的鞋面(依旧不敢直视对方的脸,这是策略),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虚弱而发不出声音。
最终,他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包含了千言万语。
包含了饥饿、绝望、无助,还有一丝丝被“关心”后的微弱希望。
演技,再次飙升。
他甚至觉得,脑海里那个【熟练度】系统,如果此刻还不跳个“乞讨演技+1”,都对不起他这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表演。
然而,系统依旧高冷。
【熟练度】
三个字,稳如老狗。
陈纤歌:“……” 行吧,你牛。
他听到那个少年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个东西被轻轻放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不是铜板落地的清脆声响。
而是一种更柔和的,“噗”的一声。
陈纤歌的眼角余光瞥见,那是一个用干净的油纸包着的东西,不大,但看起来有点分量。
油纸包的边缘,还透出一点点温热的白气,并伴随着一股……极其诱人的……
肉香!
不是那种劣质的、混杂着腥膻的肉味。
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油脂香气的、烤熟了的肉香!
陈纤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极其罕见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胃,像是突然被激活的猛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虽然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唾液腺开始疯狂分泌。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因为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肉!
是肉啊!
穿越过来,除了闻过味儿,他还没见过正经的肉呢!
“这个……给你。”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我刚买的,还热着。”
陈纤歌猛地抬起头。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猛地抬起头,陈纤歌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约莫十六七岁少年的面孔,眉清目秀,皮肤是健康的白皙,不像长期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那样粗糙黝黑。他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尚未被世俗完全浸染的清澈,此刻正有些不安地看着陈纤歌,仿佛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吓到他,或者被拒绝。
少年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细棉布长衫,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领口和袖口也没有磨损的痕迹。头上简单地束着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显得干净利落。
整个人,就像是从这嘈杂、污浊的集市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抹格格不入的青色。
他不像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炫耀的纨绔子弟,更像是家境尚可、受到良好教养的小户读书人,或者某个殷实商铺里的小少爷。
陈纤歌的死鱼眼,在那一瞬间,与少年清澈的目光对上了。
少年的眼神里,是纯粹的同情和一点点的不安。
陈纤歌的眼神里……嗯,大概还是死鱼眼,但其中蕴含的复杂情绪,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震惊(居然是肉!)、狂喜(是肉啊!)、警惕(为什么给我肉?)、评估(这肉值多少钱?他图啥?)、以及一丝丝因为对方那干净眼神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自在。
但这种不自在,很快就被更强烈的生存本能和社畜思维覆盖了。
管他图啥!先拿到手再说!
这可是肉!硬通货!能量棒!
他的目光迅速从少年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包散发着致命香气的油纸包上。
那油纸包不大,约莫巴掌大小,微微鼓起,边缘渗出些许油渍,将原本干净的油纸染上了一层诱人的色泽。那股烤肉的焦香混合着油脂的香味,简直像是一把钩子,勾住了他的魂。
周围集市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模糊了。
小贩的吆喝、买家的争吵、骡马的嘶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包肉,和那个递出肉的、干净得有些不真实的少年。
“快……快吃吧。”少年见他只是盯着油纸包,没有动作,似乎有些急了,又往前递了递,声音里带着催促,“再不吃,就凉了。”
陈纤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那只瘦骨嶙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泥的手,朝着油纸包伸去。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因为极度虚弱而产生的颤抖。
这既是真实的生理反应(饿得手抖),也是一种表演。
他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要饿死了,连拿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对方的同情心,并打消对方可能存在的疑虑(虽然他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疑虑)。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温热的、带着油腻感的油纸包。
那一瞬间的触感,温热,踏实。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根烤肉味的稻草。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油纸包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少年。
这一次,他的死鱼眼里,蓄满了“真诚”的泪水。
当然,这泪水,有三分是饿出来的生理盐水,有七分是他多年社畜生涯磨炼出的、收放自如的“演技”。
“谢……谢谢……公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公子……大恩大德……小……小的……没齿难忘……”
他一边说,一边配合着低下头,用破烂的袖子胡乱地擦着“眼泪”,肩膀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将一个濒临绝境、骤然得到救赎的少年乞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他甚至在想,如果此刻脑子里的系统能给他颁发一个【影帝熟练度】,他一定当之无愧。
少年似乎被他这番“真情流露”给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不……不用谢……”他摆了摆手,语气有些慌乱,“举手之劳而已,你……你快吃吧。”
说完,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又看了陈纤歌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鼓励,然后便转身,快步汇入了嘈杂的人流之中,那身青色的衣衫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陈纤歌保持着低头“啜泣”的姿态,直到确认少年已经走远。
他才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的“悲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双万年不变的死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