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赶到明政殿后,李福告诉她皇帝去了御花园,昭阳又转道往御花园走去。
初春,御花园里并无太多景色可观,唯墙角的马蔺草昂扬挺拔,诉说着生命的旺盛。
昭阳撩起衣摆,阔步迈上台阶,正欲行礼就被皇帝摆手制止。
“过来陪朕赏景吧。”
昭阳依言坐在皇帝旁边,看着光秃秃的一片,问道。
“看来父皇今日心情甚好,平常鲜少见您有雅致赏景。”
皇帝一甩衣袖,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日与我儿重聚,自然心情甚好。”
昭阳从善如流的回道。
“能与父皇重聚,儿心情也好。”
皇帝眉毛几不可察地往上一挑,挥退了伺候的下人。
退出去的背影中有一个熟悉的人,昭阳自来时就注意到了他。
“父皇,此人可是前几年去了皇后宫中的允公公?”
皇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出去,平静道。
“哦,是,以前也是一直跟着朕的,后来朕派他去了皇后身边,年前才调回来。”
昭阳看着允公公越行越远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呢,儿臣当时还纳闷,父皇怎么会将跟随您二十多年,忠心无二的人派去已逝皇后宫中呢?如今能回来也是一桩喜事,不知如今在明政殿是何身份?”
皇帝淡淡道。
“现在是秉笔。”
昭阳:……
他升官的速度可比流星还快,可见很得皇帝信任了,如此一来,徐言对他来说就更没有用处了。
昭阳收回了视线,不再纠结在此事上,转而道。
“儿臣罚了庞雍杖刑。”
“……朕知道,好大喜功,嚣张跋扈,太子做得没问题。”
“儿觉得,此人不适合身居高位,迟早会惹下祸事来。”
皇帝也早有此意。
“不过他才立了功,不好惩罚。”
昭阳疑惑道。
“儿臣竟不知他立了何功?”
皇帝闻言转头看着昭阳,昭阳看他的眼神深邃敏锐,他脑中灵光一闪,心里的迷惑瞬间一扫而空,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原还不知她为何要在徐州现身,又让厉昭大摇大摆地接回来,还专程让守门将领看到,又鼓动将领给自己禀告。竟是在这里等着她,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徐言找回来的,自己罚徐言,是冤枉了他。而庞雍就是个栽赃嫁祸的小人,没有道理徐言一个被冤枉的丢官降职,而庞雍反而安然无虞。
皇帝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从小规行矩步的太子成长了许多。帝王善计乃大利,他并不生气昭阳算计了自己,反而觉得欣慰。况且庞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废棋,徐言已倒,他怎样,已经无所谓了。
“太子预备如何。”
昭阳看着皇帝冷静道。
“不敬太子,欺瞒皇帝,陷害朝臣,加起来够治死罪了吧。”
皇帝神色有一瞬间的吃惊,很快又归于平静,他似乎没想到,太子竟然对庞雍动了杀心,一向正义仁慈的太子,为了一个太监,竟要杀了朝臣。
但他却不得不保下庞勇的命,他的命实在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然太子在此事上太过冲动,他不得不灭一灭她的锐气。
“庞雍此人虽说是无脑了些,但事情真相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太子又何必赶尽杀绝。”
昭阳冲着皇帝明媚一笑,轻快道。
“那便降职为苑马寺主簿,调到洮州去养马吧。”
皇帝:!!!
原来竟在这里等着自己,她知道自己不会允许她为了徐言杀庞雍,她早就想好了庞雍的下落,在这里给自己下套。她说得轻飘飘的,就像是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自己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的太子,成长了。
就这么清风化雨般,就解决了此事。
皇帝转头指着墙角的马蔺草,问道。
“你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于荒原之上悄然生长,不争春色,不慕繁华,看似平淡期,却顽强不屈,父皇很喜欢马蔺草。”
皇帝露出欣慰的笑意。
“你又知不知道,朕为何会在宫里种这样的草?”
恰逢清风徐过,墙角的马蔺草迎风绽放,极具生命力,昭阳叹息着道。
“儿臣希望父皇能与马蔺草一般坚强。”
皇帝那张平静的万年不变的脸,此刻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转过身看昭阳,昭阳也看着他,目成心许,他竟一时辩不出真伪。
昭阳握住皇帝的双手,靠近他,再次真诚的说道。
“儿臣真心的,希望父皇能与日月同辉。”
皇帝心里猛地一震,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被昭阳那双小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父皇,莫要折磨自己,儿替您分担。”
皇帝猛地抽出双手,背过身去,慌忙擦拭眼角即将溢出的泪痕。
泪痕易擦,心中的震撼却久久无法平静,他何尝不想活得久些?何尝不想让昭阳晚点独撑这片江山,可命数已定,又岂是他能左右的。
他紧紧握住衣摆,说出今日的目的。
“课业荒废已久,明日能上课了吗?”
他明显感受到此话一说完,背后的空气就凉了半截,良久后,他听到一道失落的声音响起。
“听父皇安排。”
皇帝甚至不敢转身,不敢去面对她的女儿,不敢看她脸上的绝望与痛苦,只朝她摆了摆手。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
直至冷风袭进了后背,他猛地一哆嗦,才敢回过身来。
昭阳的背影已经远至墙角,明明那么娇小,那么单薄,却要强撑起整个江山,他不是没有动摇过自己的决定,但他不敢赌,任何威胁江山社稷的事他都不敢赌。
他也是一个父亲,他也心疼昭阳,别人的女儿都承欢膝下,无忧无虑。他的女儿却要过这般如履薄冰的生活,甚至都不能以真实身份面对世人,守着这个冰冷的皇位艰难度日。
可他更是皇帝,要对整个大梁负责,昭阳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他放心将这个江山交给她,旁人他不放心,也不敢赌。在江山面前,任何儿女私情都不值一提。
允公公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陛下,回明政殿吗?”
皇帝看着昭阳消失的地方出神,喃喃问道。
“阿允,朕错了吗?”
允公公也看着昭阳消失的地方,摇头道。
“陛下的苦太子殿下是知道的,她不会真的怪您的。”
“可朕总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娘。”
“若是妍妃娘娘还活着,一定会赞同您得做法的。”
皇帝怔怔地看着允公公,问道。
“真的吗?”
允公公扶着皇帝迈下台阶。
“妍妃娘娘心中有大义,太子殿下也纯粹正义,她不是排斥这个位置,是排斥自己的真实身份,总有一日,等她坐到了您的位置,自然就能明白您的不容易了。”
皇帝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隐入两鬓白发里。
“朕真的,好想妍妃。”
“……”
“要不了多久,朕就能去找她了。”
“……陛下正值壮年。”
“呵呵,老东西,连你也骗朕。”
“……”
……
若说倒霉,庞雍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接太子没接回来,反而让太子流落民间,找徐言跟丢了险些亡命天涯,现在徐言找到了,太子又自己回来了。
这就算了,本来他怎么着也算有功,开开心心的等着封赏的圣旨,结果东厂没得到就算了,还被太子罚了六十杖,那厉昭比大理寺卿还难对付,六十杖,杖杖用了全力,打得他后背屁股皮开肉绽。行刑的人虽然是他的得力助手王贲,但也不知他是惧怕厉昭还是带了些私人恩怨,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庞雍又气又疼,心力交瘁,趴在牢里还未醒过神来,降罪的圣旨就传到了牢里。
庞雍一听到要让自己去洮州养马,心下大惊,两眼一黑直接昏死了过去。平时太过招摇,未曾给自己留过后路,得罪了太多人,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替他求情,皆是看戏观望的模样。狱卒也不管他是死是活,直接就将他拉上来马车。
他甚至都等不及伤口恢复,就踏上了离京上任的路。
这一切不幸,都来源于徐言,而徐言却被太子接进了宫,好吃好喝供着,御医内侍伺候着。假以时日等太子登基做了皇帝,他又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徐掌印。一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离京时,庞雍看着应天这两个大字,在心底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徐言,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