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刚批完手上的折子又停下御笔,看向徐言。
“宣周峰来见。”
徐言目光一凛,应是退下。
周峰乃是中极殿大学士,无论是德行还是人脉都是顶好的,皇帝此刻召见他,目的昭然若揭。
周峰一到,皇帝就扔给他一份名录。
“名单上的人你私下查,莫要惊动旁人。”
周峰打开名单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
“陛下这是要做甚?”
“给太子选伴读。”
周峰了然。
“臣一定查清楚谁的学识最好。”
皇帝又道。
“还要相貌好,人品好的。”
这样说周峰就觉得有些奇怪了,选伴读不是学识最重要?皇帝也觉得自己此话不妥,又找补。
“太子任性,务必什么都要最好的。”
“臣明白了,尽快办妥。”
“不急,慢慢找,一定要找最好的。”
周峰越听越觉得奇怪,这是找伴读还是太子妃?
徐言沉默地听着,纵心里煎熬,却无可奈何。
皇嗣绵延,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皇帝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宣了太子觐见。
履云冠,青云袍,昭阳挂着笑脸走了进来。她无知无畏,看上去从容淡定,先是朝徐言抬唇一笑才向皇帝请安。
皇帝顺着昭阳的视线看过去,在徐言脸上停了片刻。
“完了吗?”
“回陛下,不多了。”
“出去吧。”
徐言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重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维持着体面,装作若无其事的退下,路过昭阳时更是加快了步伐。
殿外王瑞安皱眉看着神情凝重,望着天边出神的徐言。
“干爹?”
徐言垂眸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轻启,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
“何事?”
“您没事吧。”
徐言转过头,说的却是另一个事。
“事做得不错,毫无破绽。”
王瑞安反应了一阵才明白他说的什么。
“您是说给元妃传话那事?嗨,那算什么事,不过是冒充了苏德敏派去报信的人,与您相比,那都是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儿。”
王瑞安还想借机拍拍马屁,正说着徐言已经转身走开。他渐渐小了声量,就看着徐言失魂落魄地朝宫外走去。
每次心神不宁,都跟太子有关。
徐言行至西华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夹道处走来,气势汹汹,满身戾气。
徐言驻足观望。
“苏德敏在何处?”
“不是死了吗?”
庞雍下把抓住徐言的衣襟将他抵至墙角。
“老子再问你一次,苏德敏呢?”
徐言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不禁失笑。
“不是你说的吗?他自尽了。”
“你还给老子装蒜!”
庞雍怒而出拳,被徐言轻松挡下。
“这是宫里,我劝你收敛一些。”
庞雍四下查看后,压低了声音道。
“你究竟要做何?先是常德,后是苏德敏,你这么费劲心思地瓦解我的势力,我不信你只是忌惮我。”
“忌惮你?”
徐言觉得好笑,伸手将他推至夹道中间,负手而立,嘴角微翘,笑道。
“你有什么值得我忌惮的?”
“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
“常德那件事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至于苏德敏,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为了对付你而冒这么大的险,不值得。”
庞雍彻底懵了,对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喝。
“到底是不是你!”
狂风掠过,耳边只有沙沙沙的呼啸声。庞雍一甩衣袖调转身子往夹道的另一侧走去。徐言一只手抚上红色宫壁,一路走,一路轻划,沉寂的双眼里辨不出分毫情绪。
他抬头仰望,乌鸦零零落落地低飞而过,发出孤寂悲悯的声音,天空灰暗,狂风大作。
今日,可不是个好日子。
这边徐言心里愁绪万千,明政殿里的氛围也是剑拔弩张。
昭阳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露出这等柔弱的模样。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湿润了脸颊,她却仍旧倔强地看着皇帝,倔强的说着那句。
“儿臣,不愿!”
皇帝怒极,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昭阳强忍着心中的愧疚,死守着自己的底线。她可以为了江山一辈子扮作男儿,可她无法与别人生儿育女,她不能,她做不到,她哭着说。
“父皇,不是非得要子嗣,才能治理好江山的。”
皇帝咳了许久才停下来。
“胡说,子嗣乃是国之根本,储君的地位有多重要你会不知?”
“那父皇将儿臣视作什么?随随便便就能与人苟合的人?那与畜生有什么区别?”
“你!!!”
皇帝刚说出一个你字,就觉得心脏骤疼,瞬间变了脸色,冷汗顺着额角大滴大滴的往下落,昭阳被吓得不清,赶忙上去扶住他,她应该是真的担心急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皇帝看着她这模样也是心疼的,让她在一旁坐好,自己平复了好一阵才开口。
“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朕真的开心疯了。”
昭阳有些愕然,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提起以前的事。
皇帝看向缥缈的前方,眼神柔和,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时候朕日日都期盼着你的出生,日日去承恩殿烧香,祈求你能是个皇子。”
……
“你出生那一日,朕满怀期待,信心十足地认为你是个皇子。”
昭阳垂下了脑袋。
“可你不是,你是个公主。朕当时的第一念头是将你换掉,朕甚至早就找好了替身。”
昭阳沉默不语,那时候情境,换人是最好的办法,她也不止一次想过,皇帝为何不换个人?换个男婴岂不更好。
皇帝转头看了昭阳一眼,眼神清明,没有一丝愧疚,九五至尊的位置,总是要承担更多,他对江山有责任,他能牺牲小家,却不能让江山受到丁点的威胁。
“朕真的是这么想的”
“可是太后盯得太紧了,朕那时候,受限制太多,太多……”
……
“换个孩子太过冒险,很有可能会被太后发现,可朕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说着,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他从来都是刚强坚毅的模样,纵使被病痛折磨,纵使苍老憔悴,也从未如此真情流露过,仿佛过往的一切痛苦经历真的磨透了他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情感。
“昭阳,你只能是个皇子,只能是太子!你明白吗?不管是为了我们父女,还是大梁江山。”
昭阳心里仍旧抗拒,但那股坚持的劲已经有了一些松懈。
“你以为朕没想过妥协吗?你以为朕就甘愿这样过着吗?日日钩心斗角,夜夜不能安寝。”
……
“先皇疼我一场,临终时将江山托付给我,我如何能为了自己享乐而放弃江山,违背先皇的遗愿?若宣王是个可靠之人,我又何必非得守着这江山,日日担惊受怕,过得如履薄冰。”
昭阳抬头看着皇帝苍老的模样,心里不禁泛起了酸楚。
“父皇……”
皇帝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没了泪痕,仿佛刚刚的眼泪只是她的幻想。
昭阳在皇帝的脸上看到了难得的慈爱,这样的慈爱只在她十岁之前经常看到过,十岁之后,皇帝对自己只有严厉,鲜有慈爱。那难得的慈爱中,还夹杂着愧疚,视线一对上,昭阳就知道,自己再无法拒绝。
“仔细回想,朕真的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别人家的女儿,自在轻松,承欢膝下,在父亲的庇佑下肆意潇洒,更不需要为婚事苦恼,他们的父亲自会选一门于家族有益,让她衣食无忧的亲事。而你……”
这样说着,他又哽咽了。
“你生来就背负了很多,生来就注定要为这江山牺牲自我,就像此刻,为了江山,你必须得有个子嗣?你明白吗?昭阳,朕急着要你有子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她怎会不知,她只是不忍,不愿往这方面想,可皇帝并不忌讳,直白地说了出来。
“昭阳,朕活不了多久了,这个江山,很快就要由你来接手了。宣王虎视眈眈,云夏也一直不安分,内忧外患,你要接手的,将会是这样的江山。父皇想让你有子嗣,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现在,在我的庇佑下,你尚能有子嗣,若我真的走了,宣王他们会隔岸观火吗?那时你又当如何?没有子嗣,你在皇座上能坐多久?朕当年为何会绝育,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昭阳想说自己对这个皇位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她不敢,她也不会说。她没有后路,即使千难万难,即使前路坎坷曲折,她都不敢退缩。但此时,她真的做不到,偷偷摸摸地生子,这对她来说太耻辱了,她可以接受自己一直扮做男子,但她不可以接受自己像畜生那般与人配种,产子。
“父皇,这件事,儿臣真的做不到。”
皇帝长叹一口气,生怕物极必反,也不敢过于逼迫她,语气平稳道。
“也罢,你先回去想想吧,想想父皇说的那些话,想想你到底应该怎么做。”
今日的风实在是太大了,刚出明政殿昭阳就忍不住哆嗦起来。景桢慌忙过来扶她。
“殿下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昭阳强忍着泪水摇头。
“景桢,我想快点回去。”
景桢也不再多言,扶着昭阳快速往东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