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演武场是个大磨盘,灰白色的青石板冻得梆硬,寒气贴着靴子底往上爬。四角的旗杆子挂着褪了色的蓝布旗,冻得跟块破抹布似的,耷拉着,偶尔被风扯起来抽一下,声响干涩得如同破锣。台子底下乌泱泱堆满了脑袋,李家弟子冻得鼻尖发红,搓着袖口哈白气,眼睛却亮得像饿狼看见食槽,死盯着台上三个并排摆着的朱漆大签筒。筒子是寒潭岸边长的老金丝楠整掏的,油光水滑,筒口扎了厚厚的靛蓝蟒皮封着,只露个手腕粗的圆洞。
冷!真冷!空气吸进肺里跟咽冰碴子似的。李十三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旧棉袍,挤在人群尾巴根儿。他左边是几个胳膊上肌肉疙瘩鼓得跟小山包似的炼体弟子,右边是几个搓着冰凌玩的女弟子。离台子中心远,风刀子更硬,顺着人群缝往里刮。
“嘿!瞧着点!瞎拱啥!”一个炼体弟子被挤得不耐烦,胳膊肘子往后一拐,正好顶在李十三冻得僵麻的肋巴扇上。李十三闷哼一声,咬着牙才没蹲下去,腰眼那块疤连着冻伤的筋骨针扎一样地疼,脸上还得堆着苦哈哈的谄笑,嘴里不住地“对不住对不住”,身子又往边上缩了缩。丹田里头那冰火气像是冻瓷实的破风箱,转不动,连点热乎劲都勾不出来。怀里还抱着那包着龙血寒魄芝的油布包,灵芝冰凉中带着股子血腥气的暖意隔着好几层布往外透,烫得他心头发慌,又得死死护着,跟怀了个烧红的炭似的。
“肃静——!”一声唱喝炸响!声音夹了灵力,震得屋顶悬着的冰溜子嗡嗡作响。主台上一排座椅当中,那个穿着赭红色锦鲤云纹棉袍、手里笼着个鎏金黄铜暖手炉的李玄重站起身,面色沉稳如冬月冰湖。
“祭祖!开年大比!我李家子弟当立身行道,以武精进!”声音不高,却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口,“今日开擂!外门混战十擂!胜者进内场争锋!”
他话音没落,底下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混战十擂?”往年不都是一对一嘛!”“乖乖!这是要乱棍打翻老师傅啊!”
“操!老子今年可劲练的铁布衫……”
李玄重神色不动,袍袖微微一抬。主台旁边侍立的一名执法堂精英弟子快步上前,解开了其中一个签筒蟒皮筒口的细牛皮筋,双手高举,筒口朝下对着演武场中心区域,猛地一震!
哗啦啦!
一片青黑色的物事如同密集的冰雹,从筒口激射而出,撒豆子般溅落在中心区域的青石板上!
是竹签!
一根根削得溜光水滑的青竹签!足有上千根!散落在那片丈许方圆的冻硬地面上,互相碰撞着弹跳滚动。
“所有参与外门混战弟子听令!”执法弟子高声喝道,声音透过寒风无比清晰,“限时半柱香!凭身份牌至西首登记!入圈抢签一枚!未得签者,弃权!签在,人在!签失!或离圈!出局!”
规则简单又粗暴!抢签!留在圈子里!
人群彻底沸腾了!推搡!吼叫!无数人影如同开闸泄洪般朝着演武场中心的签圈猛扑过去!
“哥几个!护着点!先进圈捡软柿子!”一个粗壮的汉子振臂一呼。
“踩脚了!操!哪个孙子下黑手!”
“别挤啊!签!老子看见签了!”
李十三被人潮裹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冲。一个瘦高个挤过他身边,胳膊肘子狠狠撞在他刚被顶了一下的肋巴扇位置,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周围全是乱伸的手、乱踩的脚,呼喊声震得耳朵发麻。怀里那包灵芝更是被挤得死紧,硬邦邦地杵在冻伤的伤口上,冰火两重天般煎熬。
他像根随波逐流的烂木头,被推搡着终于蹭进了那片乱糟糟的圈子边缘。圈子不大,上千根青黑色的竹签乱糟糟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片死了蛇皮的竹林。人挤得跟蒸笼里的饺子,弯腰的、撅腚的、手脚并用的。有人刚抓到一根签,旁边就伸过几只手来抢,瞬间撕打成一团。有人手快,抢了就猫着腰往外溜,又被堵在圈边的执法堂弟子用剑鞘硬顶了回去。混乱!暴戾!热气混杂着汗味、雪腥味蒸腾起来。
李十三混在圈子最外围的人堆里,冻僵的手指艰难地在那些被人踩来踩去的竹签空隙里摸索。冰凉梆硬的竹子,冻得指节发木。眼瞅着圈里的人越来越少,脚下的空地越来越大,抢到签的要么被赶出圈,要么被堵在圈边死守。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一个同样挤在外围、满脸横肉的黑脸弟子眼神扫过李十三猫腰找签的样子,嘴角咧开个凶狠的弧度。他猛地低头弯腰,朝着李十三脚边一根半埋在石缝里的青竹签扑去!动作蛮横,肩膀狠狠撞在李十三的腰眼上!
李十三本就冻伤疲弱,哪禁得住这牛犊子般的蛮撞?“嘭”地一声,整个人被撞得扑倒在地!怀里死死捂着的油布包也被这股巨力带得脱手飞出!
不——!李十三魂飞天外!顾不上撞疼的肋骨和膝盖,疯了似的扑向半空中那个飞出去的包裹!灵芝!命根子!
晚了!
那油布包裹打着旋儿,穿过混乱的腿脚缝隙,“啪”地一声掉在几尺开外冰冷的地面上!滚了两圈!破旧的油布裹不住,露出了里面那株龙首般狰狞、通体暗红如同龙血凝聚的灵芝一角!磅礴的血煞精元和刺骨寒气瞬间泄露出来!
“什么东西?!”那撞倒李十三的黑脸汉子刚捡起地上那根签,被那冲天的灵压和异宝光芒惊得一哆嗦!他旁边的几个人瞬间也被吸引!
“操!好强的灵气!是宝贝!”
“抢!”混乱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
几道贪婪的目光如同锁定了羊羔的豺狼,瞬间转向地上那滚落的龙血寒魄芝!
李十三肝胆俱裂!刚要不顾一切扑过去!一只穿着灰青色软布靴的脚,带着一股阴柔却极其迅捷的力道,悄无声息地从侧面切入,鞋尖极其精准地在混乱人群中一点!
那块青石板边缘缝隙里,一小坨不知何时溅上去、早已冻硬的泥点冰渣,被这巧妙的一脚踢飞!
噗!
那泥点冰渣不偏不倚,如同长了眼睛般打在了滚落在地、堪堪露出一角的龙血灵芝边上!
泥渣碎裂!
一小片刚刚被踩烂、半死不活的冻苔藓黏在石板上!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腐朽腥气的湿泥味儿瞬间弥漫开来,掩盖了灵芝散发出的精纯灵气!
围拢过来的几个人脚步猛地一滞!那股子浓重刺鼻的腐烂淤泥味钻入鼻孔,再看那露出来的灵芝边缘,似乎沾上了些许污秽的黄黑色粘液……
“操!什么玩意儿!这么臭?”
“好像是……冻泥裹的草根?”
“还以为啥宝贝呢!呸!晦气!”
贪婪的目光瞬间被恶臭冲得消散了几分!动作迟疑!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一道身影猛地从李十三身后的人群里闪电般挤了出来!正是李宏!他看都没看地上的灵芝,一把架住摔倒在地的李十三的胳膊肘子,动作看似搀扶,力大无比!
“废物!滚去捡签!等挨罚吗?!”他嘴里呵斥着,手上力道凶狠地往起一提!
李十三被拎小鸡似的硬拽起来。李宏那只穿着厚布鞋的右脚,极其“凑巧”地踩到了灵芝滚落的石板附近,那根李十三摔倒时摸到但脱了手的青竹签正横在那里。
李宏的布鞋底带着厚厚的泥土冰屑,重重碾过青竹签表面!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他抬脚,鞋底边缘带着些污浊的泥泞残渣。被碾过的那根青竹签表面,留下了一道不起眼的泥痕和一点点细小的、如同被重物压裂的竹纤维缝隙。缝隙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被泥水染透的冰蓝苔藓浆沫,渗了进去,瞬间冻结成点。
那根竹签……看着没什么异常。沾了泥,躺在那儿。
李宏根本没看那灵芝一眼,仿佛它就是团臭泥巴。他用力一把将踉跄的李十三往前一推,推向签圈中心仅剩几根竹签的空地,自己却借力一个灵活的旋身,瞬间退出了拥挤混乱的圈外。他手里,正捏着一根不知何时顺来的、干干净净的青黑竹签。
李十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膝盖撞在冰冷石板上,顾不得钻心疼痛,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锁住地上那滚落着的油布包裹!可李宏那句“废物”和周围人嫌恶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脸上!他猛地回头,眼神恨毒!但看到的只是李宏捏着签、混入圈外人堆的背影。
“时限到——!”执法弟子的断喝如同一盆冰水浇下!剩下还在圈内没捡到签的弟子瞬间被涌上来的执法堂按住,强行拖拽着推搡出圈!一个个脸色发白,懊悔、沮丧。
李十三脑子嗡地一声!签!签还没捡!
几乎是本能!他猛地扭头看向距离自己脚边最近的一根孤零零躺着的竹签!正是刚才李宏“凑巧”踩了一脚、留下泥痕的那根!
他往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根沾着泥点的冰凉的竹签!手指颤抖着,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圈定!”执法弟子的剑鞘重重砸在地上石板上!溅起几点冰碴!
签圈瞬间清空!
“持签者!立定身份牌,核对编号!”执法弟子冷硬地吼着。
李十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签圈,手里死死攥着那根唯一捡到的、冰冷的、沾着些许污泥的青竹签。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脚边不远处的灵芝包裹,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人群后李宏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嘲讽,慌忙上前捡起油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灵芝冰冷依旧,他心窝子里的热气才缓回半口。
执法弟子登记完名单。场上只稀稀落落站了百余人。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根签。
“持签!十方擂战!签分十色!同签色者!擂台之上!生死不论!至一方认输或出界!”
生死不论?!几个没经历过去年大比的年轻弟子脸都白了。
李十三心头发紧,下意识低头看向手里那根青黑色、毫不起眼的签。签身沾着些污泥冰点。他下意识地用冻得发青的手指指肚,用力捻了捻签头处沾着一点污泥的位置。
嗯?
触感不对!
那一点沾染污泥的签头处,似乎……并非天然青黑色竹纤维!捻上去微凹!极其细微的凹坑边缘,带着一点点……雕刻的棱角感?
像是……
一丝极其微弱、冰冷、如同浸泡在寒水中的朽木般腐朽的死气,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触摸,极其短暂地、如同错觉般透过那点污泥……微微一荡!
李十三心头猛地一跳!这感觉……
冰魄影卫?!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猛地抬眼!
主台之上!李玄重已经重新坐下,笼着暖炉的手指在铜炉光滑的圆腹上,极其缓慢而稳定地……轻轻摩挲着。炉壁映出他古井无波的脸。
“抽签!落印!”执法弟子双手再次托起另两个朱漆签筒!
轰!剩余两个封口蟒皮猛地被同时揭开!筒口朝下!
红!黄!蓝!绿……各色染就的青黑竹签从两个巨大签口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混杂着冰凉的寒气,瞬间在中央石板上铺开一片密密麻麻、色彩驳杂的签海!
签筒口那黑黝黝的筒壁深处!一块早就碎裂贴在筒壁内部、如同被强力抹平压入木质纹理的陈旧冰晶残片,在光线下极其短暂地折射了一下。碎片边缘,一滴干涸了不知多久、早已沁入楠木底色的暗绿色苔藓浆痕,颜色在折射下似乎深了那么一丝丝。
无人察觉。
李十三攥紧了手里这根冰凉得异样的签,目光死死扫过汹涌扑向新签海的人潮。在那些弯腰抓签的身影缝隙中,他眼角猛地瞥见台边角落里,那间专为尊贵观战者搭建的、遮蔽严密只透出一线缝隙的暖阁雅间。
厚厚的雪青色锦缎暖帘下,一只骨节分明、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指,正捏着一个雪白细瓷的盖碗茶盏的杯盖。杯盖边缘刚被掀开一小道缝隙,一股极其纯净、带着浓郁火灵力与奇异甜香的茶气氤氲升起。那雾气升腾的瞬间,竟然……被一股无形的力牢牢锁住,凝聚成一缕纤细如同蛛丝、却又凝实无比的白色烟线!
白色的烟线!
暖阁前角落里,一条供奴仆行走的狭窄过道尽头。一个低着头、穿着内侍青灰色棉服的下人,正快步转过墙角。就在他踏过一块覆盖着薄冰的石板缝隙时!一条极其隐蔽、早已冻硬绷直、嵌在缝里的几根细藤,无声地折断了他的鞋跟踩踏之力!
咔嚓!
脚下石板缝隙中几块早已风干发灰的冰棱苔藓块被鞋跟彻底碾碎!里面混杂的几粒极其微小的、深褐带金的矿石粉末如同被点燃的火星,瞬间爆发出一点微不可查却刺眼如针的灼热光芒!
光芒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