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厂大礼堂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木座椅的陈旧气息。主席台上方挂着鲜红的横幅:“学铁人精神,创革新伟业!”灯光有些昏暗,将台上人的面孔照得有些模糊。
钱胜坐在靠后的角落,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前面几位厂里的技术标兵轮流发言,内容无非是“如何在艰苦条件下土法上马”、“如何节约一颗螺丝钉”之类的老生常谈,台下听众昏昏欲睡。直到主持人宣布:“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厂工会副主席、八级钳工、全国劳动模范,魏长林同志,给我们做指示!”
掌声瞬间变得热烈而真诚。魏长林微笑着站起身,步伐从容稳健地走到讲台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浆烫得笔挺的蓝色工装,胸前那枚“劳动模范”的奖章擦得锃亮,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他双手虚按,示意掌声停下,动作自然而富有感染力。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
“同志们,”魏长林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透过老旧的扩音器传遍礼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心里,“刚才几位同志的发言都很好,讲出了我们工人阶级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气神!技术革新,是我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建设社会主义的强大武器!今天,我想跟大家探讨的,是这武器更深层次的‘魂’——感知!”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如同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傅。“我们常说,好钳工靠手感,好车工靠耳音。这‘手感’和‘耳音’是什么?就是感知!是对机器运转状态最细微变化的捕捉!是对材料性能最精准的把握!是对工艺流程最深刻的理解!”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让原本有些昏沉的听众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
“一台机器,它是有生命的!它的每一次呼吸(运转声),每一次心跳(震动),都在向我们传递着信息!”魏长林的手在讲台上轻轻敲击着,节奏舒缓而稳定。“一个合格的工人,不仅要会操作,更要学会倾听!倾听钢铁的语言!感知机械的脉动!把我们的手、我们的耳、我们的心,变成最精密的‘仪器’!”
他的话语如同带有魔力的溪流,缓缓流淌。钱胜坐在角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魏长林的话,句句都敲打在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倾听机器的呼吸和心跳?感知机械的脉动?这描述…与他那沉寂的挂机面板被动接收的信息流何其相似!只是魏长林将其归结为“工人阶级的经验与直觉”,包装在“技术革新”的宏大叙事之下。
“同志们不要觉得这是玄学!”魏长林仿佛看穿了台下一些人的疑虑,微笑着提高了些许声调,语气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这是科学!是唯物辩证法在工业生产中的具体应用!是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高度统一!”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礼堂的角落,钱胜感到自己的脸颊皮肤仿佛被无形的目光轻轻拂过。
“举个例子,”魏长林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生动具体,“就像我们维修车间前段时间遇到的龙门刨床轴承问题。巨大的惯性力,濒临崩溃的金属疲劳,差之毫厘,就是一场惨剧!关键时刻,靠的是什么?是规章制度?是进口仪器?都不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靠的是我们一位青年工人同志过硬的‘感知’能力!在异常震动刚刚萌发、仪器尚未报警的刹那,他就凭借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那致命的‘杂音’,并果断采取了行动!这,就是感知的力量!这,就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精密仪器’!”
轰!
礼堂里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角落里的钱胜!敬佩、羡慕、好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他笼罩。钱胜只觉得脸颊发烫,如坐针毡。魏长林这番话,看似在表扬他,将他树立为“工人阶级感知力”的典型,实则将他彻底推到了聚光灯下,牢牢地绑定在了“技术革新”这辆战车上!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标记”!
“所以,同志们!”魏长林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充满了号召力,“我们要敢于打破思想的桎梏!勇于探索自身感知的极限!把手练得更稳!把耳练得更灵!把心练得更透!让我们的‘感知’,成为推动技术革新、建设强大祖国的澎湃动力!”
掌声再次雷动,经久不息。魏长林在掌声中微笑着鞠躬,姿态从容而完美。
钱胜随着人流走出闷热的大礼堂,秋夜的凉风拂过滚烫的脸颊,却带不走心头的沉重和冰冷。魏长林温和的笑容、极具煽动力的话语、那将他当作典型推向前台的手段…还有演讲时,那随着话语节奏、如同呼吸般自然流转的、极其精微的能量场…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这个人,绝非普通的工会领导或技术权威。他对“感知”的理解和运用,已经超出了“经验”和“直觉”的范畴,触摸到了某种更接近钱胜那挂机面板本质的边缘!
“钱胜!等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钱胜回头,只见陈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罩衫,从散场的人群中快步追了上来。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疲惫。
“巧姐?”钱胜有些意外。自从地下脱险后,陈巧似乎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找个地方说话。”陈巧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两人避开人流,走到礼堂侧面一排高大梧桐树的阴影下。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你刚才也听到了?”陈巧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盯着钱胜。
钱胜点点头,没有说话。
“魏长林…”陈巧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这个人…很不对劲。他对‘感知’的说法,绝不是空穴来风。我怀疑…他接触过‘那边’的东西!”
“那边?”钱胜心头一凛。
“就是试车场下面…那东西相关的技术!”陈巧的语速很快,“我最近一直在暗中查访。发现厂里技术科档案室,封存了一批五、六十年代‘特殊技术研究’的绝密档案,调阅权限极高。而魏长林,在调入工会之前,曾在技术科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技术顾问,而且是那批档案的主要经手人之一!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我利用…一些特殊渠道,截获了一份非常破碎的、来自境外加密电台的信号片段。内容残缺不全,但反复提到了‘洛阳’、‘地脉共鸣’、‘晶体接收器’…还有一个代号…‘牧笛手’(piper)!”
“牧笛手?”钱胜眉头紧锁,这个代号带着一种诡异而危险的童话色彩。
“对!‘牧笛手’!”陈巧的眼神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我无法确定这个代号具体指代什么,是人?是技术?还是某种装置?但那份信号里,还夹杂着一段极其微弱、但特征鲜明的能量频率样本…那频率…”她深吸一口气,“和你在地下时,强行激活那个‘地脉共振感知’时,散逸出的残余波动…有超过70%的相似性!”
钱胜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魏长林…技术科绝密档案…“牧笛手”…与自己能力同源的能量频率!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陈巧带来的信息猛地串连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魏长林,这位温和儒雅、德高望重的工会副主席,很可能掌握着与地底那台末日引擎同源的技术!甚至…他可能就是那个代号“牧笛手”的关联者!是敌人?还是另一股试图掌控那恐怖力量的神秘势力?
“还有,”陈巧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小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极其黯淡的、带着焦糊痕迹的暗金色金属碎片!“这是…上次我殿后撒雄黄粉时,在竖井通道角落发现的…被高温灼烧过,又被某种强腐蚀性的能量侵蚀过…但我认得这上面的纹路…这是…‘剑阁地脉图’上标记‘守器’核心区域才有的特殊合金!”
钱胜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碎片。暗金色…这颜色…与地底那台引擎上抽取地脉能量的暗金色管道何其相似!与师父照片背面的血字颜色…也隐隐呼应!剑阁…师父失踪前最后去的地方!守器…守护地脉的关键之物?
“师父…很可能在失踪前,接触过甚至试图破坏过类似的东西!这片碎片…也许就是关键!”陈巧的声音带着绝望和一丝渺茫的希望,“但它损毁太严重了…我需要…需要一种极其精密的、能分析其内部能量残留和结构信息的设备…或者…感知!”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钱胜,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你的‘感知’…钱胜!你的能力…是唯一可能‘读’出这片碎片秘密的希望!告诉我,它…恢复了吗?哪怕一点点?!”
钱胜看着陈巧手中那片黯淡的碎片,又感受着意识深处那依旧死寂、被蛛网裂痕覆盖的灰色图标,防火墙冰冷地隔绝着一切。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铁锈堵住。
远处,厂区高音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梧桐树的阴影下,沉默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两人心头。那微弱的“咚…咚…”声,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防火墙,在钱胜的颅骨内,敲响了绝望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