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他内心愤怒于辽国的挑衅,渴望支持黄忠嗣,更渴望借此机会有所作为。
但王安石“新法大局”的论点,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新法是他的心血,是他证明自己的关键,他不能承受新法因对外冲突而夭折的风险。
哪怕有黄忠嗣作为后盾,但新法实施时间才多久,若朝令夕改,他这个帝王威严那可就会大大降低了!
同时,王安石提出的“三法司会审”理由冠冕堂皇,难以直接驳回。
权衡利弊,反复思量。
赵顼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偏向王安石的决定:
“罢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王相所言,不无道理。新法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
此案干系重大,确需审慎。
准王安石所奏,此案移交三法司,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协同,皇城司提供案犯及已得证供,务必尽快查明真相,审出幕后主使!
审结之前,河北路振武军,严加戒备,但不得擅启边衅!朕乏了,散了吧!”
“臣等遵旨!”众人躬身领命,心思各异。
黄忠嗣面上毫无波澜,恭敬行礼:“臣,领旨谢恩。”
他知道,三法司会审,程序冗长,各方角力,想快速拿到指向辽国高层的“铁证”难如登天。
最好的时机,正在被“审慎”和“大局”消磨。
黄忠嗣随着人流走出压抑的殿堂。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他激愤燥热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停下脚步,缓缓回头,望向那在风雪中更显巍峨森严的宫殿轮廓。
一抹深切的苦笑,在他嘴角蔓延开来,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王彦……阿彦……’ 少年苍白的脸庞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那个被王莺莺从市井泥泞中拉出来,给予希望,认真读书,对未来充满憧憬,为了保护姐姐婚礼而主动请缨看守厨房的少年,死了。
死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值。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为了自己这个姐夫才死的——若非自己身居要职,树敌众多,若非自己需要他帮忙盯着厨房,他本可以避开这场灾祸。
一股尖锐的愧疚和悲痛瞬间攫住了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闭上眼,风雪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但我做了什么?’ 他拷问着自己。
‘阿彦尸骨未寒,鲜血未冷,我却在朝堂之上,将他的死,连同这场充满血腥的刺杀,瞬间转化成了政治博弈的筹码!
我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算计着每一滴血能换来的最大利益——辽国的罪名、出兵的理由、朝堂的攻防……
我甚至利用了他的死,来加重指控的分量!
我……还是那个在厨房里抱着他尸体嚎啕痛哭的人吗?
我何时变成了这样一部冰冷的政治机器?’
但下一刻,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眼中的脆弱与悲痛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所取代。
风雪呼啸,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嘶吼。
他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楚,为人性,也为这身不由己的旋涡。
然而,这痛楚并未让他动摇。
那深切的愧疚和冰冷的算计,最终在他心底熔铸成一块更加坚硬、更加执着的基石。
‘后悔?不!’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阿彦,姐夫对不起你。但姐夫能做的,不是沉溺于悲伤,更不是无谓的冲动。
人死不能复生,眼泪换不回你的性命。’
他的目光越过宫墙,仿佛看到了北方那片被异族占据的故土,看到了大同府,看到了姜媛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我能做的,是把你的血,把这场刺杀带来的愤怒与屈辱,变成最锋利的刀,最猛烈的火!
我要用这血与火,点燃朝野上下的同仇敌忾,撬动那看似坚固的“大局”枷锁!
‘三法司会审?拖吧!查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真相或许会被模糊,但辽国刺客潜入汴京、刺杀重臣、惊扰皇后、害死皇亲的事实,永远抹杀不掉!
这口黑锅,辽国背定了!
我要让这口锅越来越沉,沉到成为我振武军挥师北上、马踏燕云最名正言顺的号角!’
‘燕云十六州……大同府……姜媛……’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都浸染着王彦的血。
‘阿彦,你看着。姐夫会用辽人的血,用仇敌的覆灭,来祭奠你的英灵。
这,才是姐夫能为你做的,真正的报仇!’
风雪更大了,黄忠嗣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充斥着无尽倾轧的宫殿,毅然转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背影决绝,再无一丝彷徨。
悲痛深藏心底,化为前行的燃料,目标直指那血与火的北方。
政治机器的冰冷外壳下,是为至亲复仇、愧疚与为国雪耻而熊熊燃烧的烈焰。
黄府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汴京的雪却已覆盖了那日的惊惶。
为确保万全,黄忠嗣力陈利害,赵顼最终同意皇后将陈绣娘、王莺莺及黄燕如继续留在宫中“陪伴凤驾”。
黄忠嗣每日入宫请安,面对王莺莺强颜欢笑,只道府中正在修缮、追查凶手,绝口不提王彦之事。
王莺莺虽觉府中气氛有异,又因皇后刻意引导关怀,加上对新婚夫君的信任,只当是刺客未清、夫君忙碌,心中虽有隐忧,却未深究。
至于三司会审?
黄忠嗣后面又找皇帝谈了一下,以死士重伤为由,建议等养好伤再审,省的审讯途中暴毙。
且如今已是年底,众多官员已经休沐,若召集回来干活,也不太好!
赵顼虽然疑惑,但在黄忠嗣的保证下倒也是同意了。
在皇城司最深处、守卫森严的暗牢里进行。
赵书双忠实地执行着黄忠嗣的指令:每日定时,将罂粟壳精心研磨的粉末置于特制香炉中点燃,浓稠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烟雾被小心地送入囚室。
重伤的影枭等人起初剧烈挣扎抗拒,但重伤的折磨和这能暂时麻痹剧痛、带来虚幻安宁的烟雾,如同最阴险的毒蛇,一点点侵蚀着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日复一日,身体对那烟雾的渴望,渐渐压过了死士的忠诚与求死之心。
三法司的会审日期,就这样在“伤重需静养”的冠冕理由下,被无声地拖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