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毒?”母亲愣了愣,走到我身边,我能感觉到脸上落了点水渍,也许是眼泪:“那蛊……”
“发作时被解了。”万香师父显然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才我施针,一针是引蛊,一针是毒,全无反应。”
“短短几日,怎么会如此?”
“她这身子倒像是被扔到毒物之间博弈过,胜出的那只蛊。”万香师父对我很感兴趣,手抓着我的手臂,弄得我睁开眼,正对上她闪闪发光的小眼睛:“顾敛,是非之地何必逗留,随我走吧。”
“师父,兹事体大,我还要再谋划一番。”
“留给你,耽误了。”万香师父一直盯着我的脸,像是这辈子没见过世面似的,轻轻抚摸我的脸颊,老树皮一样的手扎的我生疼,眼角的泪终于落下来。
“师父,她现在毕竟是侯爷。”母亲适时开口:“师父只是一介府君,如何也不能强带她走。”
“你的孩子,身子骨却不像你。”万香师父轻飘飘的说:“倒像是异域人留下的后代。”
“师父。”母亲一向冷静,此刻只是微微欠身:“师父还是随我去后面吧,既然她无大碍,之前说的求子的方子,还得师父把关。”
“相宜,何必纠结呢?”万香师父终于扭过头去:“从前不要子嗣不要成亲的将军是你,为了安抚社稷嫁人生子也是你,回去领兵打仗不想生养的又是你。”
“徒弟糊涂。”母亲慢慢靠到我身边,贴着床榻坐下:“也许年纪大了,便只想一人承欢膝下。”
“把她的身份还给她吧。”万香师父淡然一笑:“我知道你怨我当时说她是男子,若是女子你不打算留下,可一切皆是缘分,你去终南山潜心修行挺久,这点都没看开?”
“徒弟有执念,师父莫怪。”母亲低着头,从万香师父手里抽回我的手臂:“卿卷,好好睡一觉。”
“走吧。”万香师父倒是干脆,没再和我说其他废话。
浑浑噩噩的睡着了,梦里我居然梦到了苏慕白,他领着一群人朝圣一般虔诚,有仙鹤盘踞在四周,偶尔飞起几只,掠过天空,绝尘世外。
我随着他们一起走上长长的石阶,每一步下去,身体都会变得更轻盈。
一眼望不到边的石阶那样远,而他们似乎不知疲倦,我埋头跟了一阵,索性坐在一边地上向远处眺望,有群山有瀑布,不知是哪里的世外桃源。
不多时,他们停下了,我看到苏慕白转过身,看向石阶下,此刻远处有熟悉的鸟鸣,尖锐而威严,是我那日遇险来搭救的家伙的声音,但还是看不到模样。
我被声音吸引,努力的跑上去,却只看到我那只黢黑的青马踱步走到苏慕白身边,苏慕白则有些不悦的跟它说着什么。
“若不是你毁了我的面具,哪里这么快被发现?”苏慕白在对青马说话,后者一副不理他的样子,趾高气昂,绕过他又跑来寻我。
“母亲把你送我的时候就说过你很自由洒脱,如今竟跑到我梦里了。”我揉着青马的脑袋看向远处,那边的鸟鸣渐弱,不见什么东西飞上来。
他们似乎还要做点什么仪式感满满的事情,青马不屑去看,驮着我下了石阶。
我们坐在半山腰上,这座山很高,临近的崖壁上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草,模样很好看,被风吹拂着像是有了生命,迎着风舞啊舞啊。
从前只是听人说“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并无什么概念,如今看着漫山遍野的草木,只觉仙境一般。故事里这样的悬崖峭壁都是古人修行的地方,一些炼丹洞中,相传有形似桃花的灵异石,其中轩辕峰最有名,相传曾是轩辕黄帝采灵芝的地方,所以在初春正月,雪后天晴之时,很多人会乘兴踏雪游山,亲眼看看白日里的白龙潭水,据说那时春寒乍破,雷霆骤击,满池子的从高处涌出汹涌腾越,又如同海潮翻滚白浪升空,可惜我未曾亲眼得见,也不知那些仙人用过的玉枕头玉腰带都在不在,又便宜了哪家的儿郎。
畅想许久,我忽的想起青马还在身边,从前我很喜欢这样驻足远眺,很喜欢寻一些常人不爱去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日误入蛇窝也不能全怪蛇,至少我该多想想,怎么别人不肯来此处游玩呢?
青马一直是很好的马驹,母亲说远胜于汗血宝马一类的寻常宝马,只是不喜血腥爱逃跑,临阵之时总不能打仗,索性赠与我护身。
“那日谢谢你。”我抚摸着青马脖颈上瀑布般洒下的鬃毛,把脑袋凑到它脖颈处,扎的我痒痒的。
“母亲总说你性子野,我倒觉得与我相衬得很。”我抚摸着青马的额头,任它的鼻息在我的胸前喷涌,和雾气一起,不似真,也不像假。
梦里再不见其他,我爬到马背上却不知去哪,只能在青马的背上休息,一梦醒来,只觉得睡了很久。
醒来时苏慕白守在我床边,脸上还带着懊悔。
“苏慕白?”梦里的他玉冠佳容,看向我时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温暖而舒适。
此时我看向他白皙的皮肤和深邃的眼眸,全然没有半点喜悦和平静。
“顾敛,我不逼你了。”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神独特的富有探索的意味,站在近处仿佛可以看穿人心,倒是我显得仓皇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为了那句带着无端叨扰般的抱歉等了许久,我以为他会有许多话要说,就像是坐在我身边只是在待我苏醒,而后带我离开。
苏慕白只是轻轻放下我的手,站起身,竟然对着我作揖告辞,我下意识想起身至少回个礼,却发现动弹不得,他从来是个宛如雕塑般完美的男子,即使我再看不上其他的,对于那老天独爱一般的五官却讨厌不起来,他的脸映照着阳光,恍若神只。
是啊,我何德何能,与他说什么地久天长。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苏慕白的离开也近乎理解,甚至替他觉得解决了个大麻烦,我想松口气,却觉得胸口发紧,心口闷的厉害,呼吸间居然有点疼,这滋味有些说不出,我没体会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毒药又在反噬。
母亲也走了进来,只说我的问题是心疾,因苏慕白的事伤心欲绝了。
我问母亲何事,母亲说,苏慕白在我昏迷的时候提了与我相约不娶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
“痴儿。”母亲对此只有一个评价:“你活着便只能是个男人,与他能有什么结果?”
“作为男人也可以有结果!”
“你又不是真的!”这一次换母亲咆哮:“为了守住你们自己的命,也为了大渊,不要再做荒唐事。”
我无言以对,那孤傲疏离的人本来就不该是我的,我的命只能如此,就像母亲下在我身体里的蛊毒一般,从来没得选。
我的眼前似乎有什么闪着光的东西熄灭了,像浪花打起的泡沫破碎到遇上阳光都不敢看,一切变得不那么重要后,母亲的影子也不再是我心里的唯一。
我丝毫不顾及她的想法,只想闭上眼睛睡过去,计较不清,索性离开这些事吧。
抛弃生命里不可抗争的事,母亲其实也是普通人,在我眼里她愤怒起来的样子可以和很多人重合,譬如那日把我带走的青竹,也许当时要我配合什么,若我当时没捣乱,她也温柔些,唐峰的半生心血不至于被人窃走吧。
可那时的我一如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
是啊,大梦一场,情如何能深。
我倒在屋里,看着屋外人来来往往,这些人大都是去终南山见过什么佛龛神谕的,总之年前没什么走动,年后才开始慢慢拜年。
看来之前的天象之说没给父亲带来什么影响,听偶尔来看我的御医说,母亲还在研究生子的方子,但母亲的身体不如以前,找补起来还很费劲,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
我一向不怎么相信这些御医,若是他们有本事,怎么宫里到现在也只有两个皇子?公主倒是有几个,可对圣上而言,却是没什么用处的。
我躲在屋里,一是因为之前的头痛像病一样时不时的发作,二是因为我不想面对连李泉都留不下的风波寨和已经和我划清界限的苏慕白。
懒不能解决问题,但偶尔的舒适区里喘息,是年假最高级的意义。
屋外很吵,我开始怀念风波寨里的屏风,那东西能隔开雷电的骚扰,想必凡俗之事更能躲开。
又歇了两天,我留下简单的书信辞别父母,坐着轿子离开了顾府。
早晨,千山初醒,朝云出岫,我乘着轿子在青青苍苍中慢行,山上只有这段时间雾色最浓,乳白色的云纱飘游山腰,如同舞姬在天然的露台上轻轻起舞。从半山腰往下看,我的眼前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腹地,那是风波寨众人播种的地方,此刻欣欣然已有了绿意。
群山莽茫天地一色,我在山间的青白色中,像寻到千百年前不曾消散过的老友,被几处薄雾牵挂着,那样漂浮着却又无比的安心,像是这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回到轿子上听到了山间鸡鸣,前一日慢悠悠磨了一天洋工,今日轿夫不再磨蹭,不出一个时辰,我们到了山顶,此刻墨黑丛林隐于其后,而明净苍穹依旧悬于其上。转过身,山岸上重重叠叠的山峦被抛在脑后,我望着更远处山顶上罩着的常年积雪,那蔚蓝的青气好像波纹婉转,在山峦间荡漾着。
我在屋中坐到傍晚,直到夕阳映照,余晖与霞光倾泻万山,转眼间,太阳落山,红晕消退,在暮色降临山野的苍茫中,峰巅却凝聚着一片彩霞,一如人间烟火,经久不灭。
直到第二天,终于有人发现我出现在自己的寨子里时,我已经在屋外坐了整整一日。
田二嫂照例来我屋前看我是否回来,若是回来也该说说年后如何度日这种涉及民生的重大问题了,只是我这几天总是不来,她只在门口晃了一圈就准备离开,好在她仔细瞧了,能远远望到屋外有个我。
“寨主,怎么在外面吹风啊?”田二嫂话里话外的关切是藏不住的:“是李泉那傻大个把你气着了吧,我当家的也说了,就怕他一气你,你再不管我们了,这几天寨子里上下心里都不安着呢,你回来可是太好了。”
“李泉走了?”
“走了走了,这半年不知道怎么了,越来越目中无人,想下山,由他去,犯不着为那狼心狗肺的人失了咱们的兴趣。”田二嫂对此十分不屑,想来现在她家过得好一些,更不希望李泉回来吧?
“其他人呢?”
“种地的种地,去官府跑腿的跑腿,闲下来的去探亲戚的也都回来了,对了,账房先生也回来了。”
“账房?”
“小孙先生啊!”田二嫂提醒着,像是想起什么,不好意思道:“小孙先生来这儿也就一年多,光是假期就要了小半年,您不记得也正常。”
“孙为安?”
“对对对,是这个名字,还得是您记性好。”田二嫂像是刚想起来一样,赞许道:“我家幺儿还得找孙先生交功课,不得不说,小孙先生是人才。”
“小半年不来,怎么教人?”我好奇的是,田二嫂家孩子这些年明明在私塾里上过学,却像迷信一般相信这个小孙先生,之前听他家孩子念叨只喜欢做小孙先生的功课,这也让我对这个人有了点印象,只是了解不深。
“有题册有绘本还有文字的,咱也看不懂。”田二嫂笑得开心:“咱也不知道小孙先生干什么的,画得那么好,却愿意给孩子画画。”
“什么画?”
“教人算账的吧,我也看了,只是上面的字有些难。”田二嫂讲得起劲,这才想起我还在外面晒着:“对了,您不回去睡会儿?”
“啊?”
“总这样脸色可不好,回去睡吧,小孙先生来了让他亲自跟您说。”田二嫂笑的喜庆:“我还得去给他腾屋子,这不后山住人了,还得让他搬这儿来。”
“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