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19:00
〈宿舍〉
(红鴷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到桌前,打开左边第一个抽屉,取出里面的白色便签本,记下了今天的日期。)
(桌下左边有一列抽屉,一共有四个,桌下剩下的地方全是空的。)
(他们也没有别的东西,所以一般只用上面两个抽屉。)
(他打开第二个抽屉,取出一沓零散的便签纸,一张一张对着看上面的日期。)
红鴷:[……]
红鴷:[没有规律。]
红鴷:[真的找不出规律。]
红鴷:[绿蜥的腹痛是大概五十天左右发作一次,每次持续三到五天,这个从一开始就很确定。但最剧烈的天数并不固定,他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比较轻微,有时疼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红鴷:[我的后遗症也找不出规律,他们的都找不出。]
红鴷:[为什么呢……]
(红鴷有些要在自己的想法里深陷了。)
红鴷:[我总觉得会有规律的。只要找出来,我们就能好受一点。]
红鴷:[绿蜥的后遗症是最严重的,也就是最影响日常生活的。]
红鴷:[这是蛇给的判定,他们说绿蜥是最严重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判定方法。]
红鴷:[但看上去绿蜥确实是最痛苦的。毕竟他能感受到疼。这是他的后遗症,和我们没有痛觉无关。如果不在发作期,他还是没有痛觉,但一旦轮到发作期,他就会疼得很想死。]
红鴷:[我们已经习惯没有痛觉的身体了——除了被注入焚烧液的时候……但那也已经很久远了。我们不再练对决以后,就没有被注入过了。]
红鴷:[我们都已经不会疼了,只有他还被痛觉困扰。我必须把规律找出来,也许是什么因素影响着我们,只要避开那个条件,就能缓解下来。]
(红鴷把纸全部放了回去。)
红鴷:[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我觉得一定有。]
(红鴷起身,屈膝坐到床上,身后靠着墙,看着对面的白墙。)
红鴷:[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红鴷:[我们的首场演出开始之前,疫潮已经蔓延开了。]
红鴷:[蛇不管。演出照常进行,场馆里的座位甚至都不够坐。]
红鴷:[那么大的一个场馆……那么多人……]
红鴷:[我想不到会来那么多人。我们都想不到。]
红鴷:[我们很久没听到过那么多人声了。]
红鴷:[也仿佛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外面的人,不知道外面都在发生什么。]
红鴷:[看着那些人的神情,看着他们相互聊天说话,我们都离不开眼。我们太震撼了,这些人竟然都是来看我们的吗。]
红鴷:[那场演出其实出了很多失误,不是我们失误,是蛇。后台很混乱,先是装置故障,该掉下来的东西掉不下来,再是负责舞台效果的蛇走神了,好几个地方的灯光和雾气都没跟上。我们在耳返里听得到他们慌乱的声音,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受任何影响,还是完全按照剧本完成了演出。]
红鴷:[我们都练了这么久了,其实站在台上都不觉得是自己在动,好像是脑子操控着我们,我们不操控脑子。]
红鴷:[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出差错的,已经融在我们的身体里了。]
红鴷:[后台出什么样的失误,我们就能当场接上,互相接应着临时改变剧情,所以那晚结束以后,我们没觉得费力,就和平时排练一样,很平常。]
红鴷:[我们从来没听过那么大的欢呼声,观众什么都没发现,都看得很高兴,我们都有些快要昏倒一样,看着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仿佛自己出了最遥不可及的幻觉。]
红鴷:[结束以后首领蛇来了。场馆里很安静。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因为我们在那之前只见过一回首领蛇,就是在一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他来食堂一个窗口打了勺菜就走了,之后过了几天我们才知道那就是首领蛇。]
红鴷:[他说效果很好。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正面的话,首领蛇看起来也很满意,但我们还反应不过来,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红鴷:[然后那场演出的观众里有传染病携带者,游乐场被关闭了。]
红鴷:[——我们在一座游乐场里,这里是游乐场一处很不起眼的地下场馆,从外形根本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
红鴷:[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有接了游乐场外面的传单,想来看表演的人才知道。]
红鴷:[游乐场被封了,这个场馆当然进不来人,而且事情就是从我们这里出的。那天看表演的很多人都被感染了,出去以后再传给更多的人。]
红鴷:[但我们还有备用方案——我们去年杀蟾蜍的影片、两两对决的影片。当时都有机器在录,我们并不知道是这个作用,还以为是蛇要留下来研究用。]
红鴷:[蛇和蛙开始出售我们的影片,销量惨淡。外面都那样了,谁会买我们的录像看。]
红鴷:[现在就是停滞的状态。做不了演出我们无事可做。蛇和蛙也停在那里了,束手无策的。]
红鴷:[只能等着了,看传染病什么时候能结束。]
红鴷:[已经闲了两个多礼拜了。我们首场演出那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我不会忘的,那是我们第一次站上台的日子,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观众的日子。]
(红鴷用左手扶着脖子,手指摸了摸后颈的皮肤,看着床上的被子。)
红鴷:[……]
红鴷:[对不起。]
红鴷:[是给了你们一笔钱,但……]
(红鴷想到票价,就会想到自己的家人。)
红鴷:[你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红鴷:[我是不是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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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8月 11:55
〈食堂〉
(秋葵和豚鹿在一处没人的拐角站着。秋葵背后就是墙,豚鹿站在他对面。)
(食堂里氛围不错。)
豚鹿:……你找我。
(因为豚鹿来了以后,秋葵只是一直看着他。豚鹿先开口了。)
秋葵:你考虑得怎么样。
(豚鹿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秋葵:所以你也不知道。
豚鹿:嗯。
秋葵:……
(豚鹿不太想继续站在这里了。他觉得秋葵完全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秋葵:我愿意为你们做这些。
豚鹿:……
(两人一直对视着。豚鹿的胸口轻微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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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移开了一下视线,然后继续看着秋葵。)
豚鹿:……
(秋葵开口了。)
秋葵:那你伸一下手吧。
豚鹿:……在这儿吗?
(其他人在吃饭,很容易看到这边。)
秋葵:都做了那么多次了,还觉得不习惯吗?
豚鹿:……
(豚鹿掌心向上伸出右手,秋葵右脚向后撤了一步,右膝跪地,身体保持直立,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豚鹿的无名指,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秋葵松开手后并没有起身,而是抬头仰望着豚鹿。)
豚鹿:……
(豚鹿不明白。)
(秋葵看了他一会儿,起身了。)
秋葵:就交给你了。
豚鹿:……我都没有回答……
秋葵:交给你了。
(秋葵看着他说着去吃饭了。)
(豚鹿还感受着无名指上的触感。然后也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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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宿舍〉
(豚鹿没有睡意。)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
豚鹿:[明天是传染病结束后第一场演出。]
豚鹿:[也就是我们进蛇穴以来要演的第二场。]
豚鹿:[游乐场上个月已经重新开放了。蛇选了明天,恢复演出。]
豚鹿:[明天是八月十二日。]
豚鹿:[今天秋葵和我是在做什么呢。]
豚鹿:[要从秋葵刚开始被我们折磨那时说起了。]
豚鹿:[蛇看他演得很好,所以让他当首领。]
豚鹿:[我也一直都知道,蛇和蛙很喜欢他。]
豚鹿:[这个首领……也就是演出的中心,演出以他为重点展开——他在表演中承担主要受到折磨的角色。]
豚鹿:[难度还是很大的,观众的视线会主要集中在他身上,好像我们其他七个人都只是辅助他而已。]
豚鹿:[我们对他的感受也发生了变化。]
豚鹿:[他变得很恐怖,我们一见到他就会无法动弹,只能听从他的一切命令,无法压制住心里的那种恐惧。]
豚鹿:[明明他是被折磨得最多的,我们却所有人都最恐惧他了。]
豚鹿:[这样排练了一段时间,就在首场演出前几个月开始,他却突然不配合了。]
豚鹿:[蛇和蛙都喜欢他,其实大概是因为他听话,他从刚进蛇穴起就这样,我感觉倒主要不是因为他天赋高。]
豚鹿:[他是我们所有人中第一个接受注入的——这完全看我们自己,我们点头同意,蛇才会给我们注入水乳剂。]
豚鹿:[有了他开这个头,食堂里很快空地越来越多。]
豚鹿:[所以蛇和蛙很爱他吧,他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豚鹿:[我当时还想呢,那要是一直不同意会怎么样,就这么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豚鹿:[结果是我一看别人同意了,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豚鹿:[然后他一直很听话,不像鲸鲨总是对蛇和蛙直接表达不满,他总把自己的印象留得很好,会去蛇和蛙那里陪他们聊天,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把蛇和蛙哄得很高兴。]
豚鹿:[他也因此得到了很多好处。比如蛇会专门来宿舍给他送些在外面才买得到的零食,夸他很乖。那时是冬天,蛇只给他的被子换了一床更厚更舒服的,还给他的桌子把防撞角贴上了。每次来给他做这些事,只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给他们看看,然后就很满意地走了。]
豚鹿:[——秋葵的记号在舌头上,就是他的整条舌头都变成了青色的。]
豚鹿:[秋葵每次都会等蛇走了以后把我们叫去他房间,把吃的一分。然后他不会说话了,毫无情绪,浑身都散发着筋疲力尽的气息,都是我们很兴奋地在一起互相聊天。]
豚鹿:[他可能就是太累了吧,演不下去了。所以他越来越不配合,蛇让做什么就当没听到,这样几天下来蛇就怒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还是不回答,就那么看着蛇,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豚鹿:[蛇没功夫跟他耗,这个不行就换另一个。按当时的规划,首场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所以蛇当即选了我。]
豚鹿:[其实在刚成为彩虹蛇后,蛇有单独跟我说过,我的先天本领是所有人里最强的,只说了这一句,我想应该是要我好好练习的意思吧。]
豚鹿:[但是出了办公室我就想,这肯定给每个人都单独说过了吧。]
豚鹿:[我问了海蜇,他说没有啊,我又问了秋葵,也说没有,我就没再问了。]
豚鹿:[我并不相信蛇的那句话,我不觉得我有任何厉害的地方,我是个生下来就无法示人的人,我的母亲不受家族认可,却执意生下我,所以家族里的人都说我有先天病,无法与人正常交往,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坐在一堆彩色的细绳里,把它们编成我想要的形状。除此以外,我不对任何事物有兴趣。]
豚鹿:[我喜欢编手绳、挂绳,还有可以系在玉佩、香包、印纽上的绳结。我最喜欢藻井结,一天会编一地板的藻井结放在那里。]
豚鹿:[其实我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只是家族里念念叨叨的人越指着我这么说,我就越朝他们想要的方向靠近,母亲也越痛苦。]
豚鹿:[父亲烧炭死了,然后母亲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自我了解,却都没死成,因为我总是从她手中夺走沾血的瓷砖碎片。家族里的人根本不会看母亲一眼。在我蹲在厕所里收拾着瓷砖上的血迹的时候,给母亲处理脖子上的伤口的时候,家族里的人只会对着供桌念念有词,虔诚地重复做着跪拜,祈祷父亲能回来。]
豚鹿:[这样有一天出门时母亲把我丢在了公交站,我只走了一会儿神,就不见母亲的身影了,我没有再乱跑,我想这是母亲的愿望,我应该满足她。]
豚鹿:[我就在花坛边坐下了,没坐多久蛇找上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
豚鹿:[我想我要做好,既然蛇已经选了我,我得满足他们才行,即使他们为我打造了和我截然相反的形象,我也要把自己装进那个皮套,以观众喜欢的样子示人。]
豚鹿:[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累,秋葵以前到底都在做着什么样的事啊,神经要紧绷着,时时刻刻不能放松,我不能出差错,我不能走神。]
豚鹿:[每天都觉得要演不下去了,可我已经是……首领了啊,那是我……一直以来最渴望的事。]
豚鹿:[我也想要他们吻我的无名指,而不是我跪在地上仰望着秋葵,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也要站在上面。]
豚鹿:[那是蛇定的仪式,每天开始排练之前,我们要先围成一个半圆,然后每个人依次走到秋葵面前跪下,亲吻他的无名指。]
豚鹿:[一开始我们觉得很怪异,后来就习惯了。站在那里的人已经由秋葵变为了我,我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豚鹿:[……那是我的权力。]
豚鹿:[我俯视着他们,不需要做任何事,只用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跪下。]
豚鹿:[这让我呼吸都在震颤,我从来没这么有过活着的感觉。]
豚鹿:[我要做下去,我不管了,再崩溃我也要做,我不能把这个位置让出去。]
豚鹿:[第一次被亲吻后,我那天觉得自己皮肤上都散发着细细的光辉,而其他人没有,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豚鹿:[我不会让它们被夺走,我会让它们一直依附在我身上。]
豚鹿:[……可做不到的事,的确是做不到。]
豚鹿:[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每天排练完一个人躺在场馆里抱头尖叫,我们早都习惯了,每个人都会这样,也许在食堂,也许在楼梯,也许在食材储藏室,也许在仓库……总之每个人都能找到片空地,然后一个人在里面一边捶地板一边尖叫着哭喊。]
豚鹿:[所以没人会来看我,这很正常,别人也许还处理不过来自己的情绪呢,我只能一个人撑下来。]
豚鹿:[去年的那场首场演出就是以我为中心完成的,我感觉很好,观众都在看我,他们的欢呼声多半都是给我的,我很享受。]
豚鹿:[我更坚定了,我不会放弃,我要做下去,我要一直站在那里。]
豚鹿:[明天演出就正常恢复了,秋葵前几天就在问我,我能不能继续做下去,如果真的不行,他可以再次接回来。]
豚鹿:[……我不明白了,那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呢,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说我想一下。然后今天上午出场馆之前,他说在食堂后面等他一下,我就去了。]
豚鹿:[他就站在那里等着我,我走过去,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我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秋葵在排练以外的时间说过话了,鲸鲨也靠近不了他,谁都不知道秋葵怎么了。]
豚鹿:[我不知道他说接回去是怎么个接法,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决定不了,同时我们也什么都不需要做,房间每天有蛙打扫,衣服有蛙洗,什么都不用管。]
豚鹿:[他前几天说,他有办法,只要让蛇和蛙再次爱上他就好了,很容易。]
豚鹿:[……他都这么说了,他就是能做到吧,我对他就是会有这种感觉,他什么都能做到。]
豚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接走我就可以轻松了,可是……]
豚鹿:[我真的不知道。让我选我也选不出来,如果是蛇的决定那也没有办法,可要是把主动权放到我自己手里……我真的不知道了。]
豚鹿:[他说交给我了……这是看出来我的意思了吧,他知道我还是太想要了。]
豚鹿:[已经交给我了……]
豚鹿:[我要……继续……]
豚鹿:[已经是我的了……]
(豚鹿失去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