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刺入黑水峪每一寸粘稠的黑暗。雨水冲刷着黑色树干上剥落的墨汁般的碎屑,汇入浑浊的溪流,将那股铁锈混合着深层腐殖土蠕动的腥膻气息蒸腾得更加浓烈,沉甸甸地压在幸存者的胸口。
陈墨躺在湿透冰冷的地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片被墨骨草厚厚覆盖的伤口。灼烧与冰冻交织后的麻木钝痛之下,是更深的、如同墨蛭潜伏在骨髓深处等待反噬的阴寒。他侧着头,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怀中襁褓上。
鳞儿的小脸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不再有那撕心裂肺的嘶鸣,只剩下急促而细弱的起伏。然而,这短暂的“平稳”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宽慰,反而让陈墨心中的恐惧如同墨色藤蔓般疯狂滋长。墨骨草的剧毒!那霸道的药力连他都险些丧命!这幼小的身躯,是如何承受那一点点蹭入嘴角的残渣的?是回光返照?还是…那剧毒正以另一种方式,在无声地摧毁着这最后的火种?
婴孩嘴角那点暗紫色的药糊痕迹,在雨水的冲刷下已变得模糊,却像烙印般刻在陈墨眼中。
“嗬…嗬…”他想呼唤,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挣扎着,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臂,极其艰难地、颤抖着,试图去触碰鳞儿滚烫的额头。
指尖尚未触及,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肋下伤口的麻木深处,那股被强行压制的阴寒死气,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毒蛇,骤然反扑!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啃噬感再次清晰起来!这一次,不再局限于伤口,而是顺着血脉,疯狂地向上蔓延,直冲心脉!
“呃啊——!”陈墨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脊椎!一口粘稠、腥臭、颜色深得如同墨汁的黑血狂喷而出!血雾混杂着冰冷的雨丝,喷洒在襁褓之上,也喷溅在旁边鲁火佝偻的背影上!
黑血落地,并未迅速渗入泥土,反而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其中无数细如发丝的墨线疯狂扭动、钻爬!
“压不住了!”一个离得近的士兵发出绝望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去!
鲁火猛地转身,沾着黑血的沟壑老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更深沉的疲惫。他看着陈墨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看着那不断涌出墨污的伤口,嘶哑道:“…毒根…深了…火…也快熄了…”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雨幕下,残存的士兵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泥偶,蜷缩在湿冷的窝棚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篝火旁那几具早已冰冷、皮肤呈现墨黑色的同伴尸体。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的瘴气,吞噬着最后一丝生气。连伤员痛苦的呻吟都微弱下去,只剩下风雨穿过黑色林莽的呜咽。
惊蛰营最后的火种,在这片墨色的绝地中,行将熄灭。连守护者自身,都已被死亡的墨汁浸透。
就在这时!
“哇——!!!”
襁褓中的鳞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到撕裂雨幕的啼哭!这哭声不再是之前的微弱呜咽,而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狂躁!小小的身体在陈墨僵硬的臂弯里疯狂扭动、挣扎!原本潮红的小脸瞬间变得一片骇人的紫黑!细弱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小小的嘴巴张开到极致,发出无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喊!
更恐怖的是,婴孩裸露在襁褓外的小手和小脚,皮肤之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紫色纹路**!那纹路如同有生命的毒藤,疯狂地扭动、蔓延,瞬间爬满了孩子细嫩的肢体,并向心口和头部侵蚀!
墨骨草的剧毒!爆发了!
“鳞儿——!!!”陈墨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心脏!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抱紧怀中疯狂挣扎、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的婴孩,但墨蛭的反噬和剧痛彻底摧毁了他的力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暗紫色的毒纹如同活物般在鳞儿小小的身体上肆虐!
鳞儿那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狂躁的啼哭,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彻底击垮了营地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意志。
“妖…妖怪!”
“那孩子…被诅咒了!”
“墨蛭!是墨蛭钻进娃娃身体了!”
“逃…快逃啊!离他们远点!”
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炸开!幸存的士兵们如同被烙铁烫到,惊恐万状地向后缩去,挤作一团,看向陈墨和怀中婴孩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排斥,如同在看两个带来灾厄的瘟神!连仅存的几个“蜂巢”好手,脸上也露出了动摇和深深的忌惮!
绝望如同冰冷的墨色河水,彻底淹没了陈墨。他残存的意识在墨蛭啃噬和目睹鳞儿异变的双重煎熬下,如同风中的烛火,即将熄灭。连手中的玄铁兵符都变得无比沉重,冰冷地滑落,滚在沾满黑血和雨水的泥泞中。
“闭嘴!”
一声嘶哑、干涩,却如同砂石摩擦般带着奇异穿透力的低吼,猛地压过了所有的惊恐尖叫!
鲁火佝偻的身影猛地挺直了一瞬!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陈墨怀中疯狂挣扎、紫纹蔓延的鳞儿,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亮光!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某种…扭曲的“生机”?
他一步踏到陈墨身边,枯瘦如柴的手指快如闪电般探出,不是去安抚婴孩,而是极其粗暴地、一把撕开了陈墨肋下那覆盖着厚厚墨骨草药糊的伤口绷带!
“呃啊——!”伤口的暴露和被撕扯的剧痛让陈墨发出一声惨哼。
鲁火却不管不顾!他死死盯着陈墨肋下那片焦黑翻卷、此刻正不断渗出粘稠墨污的恐怖伤口!伤口深处,在墨骨草药力的压制下,那些疯狂蠕动的墨蛭似乎暂时蛰伏,但墨蛭本身携带的、与黑水峪同源的阴寒死气和剧毒,却已深深浸透了陈墨的血肉骨髓!
“墨蛭的毒…娃身上的草毒…”鲁火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浑浊的眼球倒映着鳞儿身上疯狂蔓延的暗紫毒纹,“…相冲…也…相引…!”
话音未落!
他那只沾满陈墨黑血、枯瘦如同鬼爪的手,猛地伸向陈墨肋下那不断渗着墨污的伤口!五指如钩,狠狠地、毫无怜悯地插了进去!
“噗嗤!”
皮肉被撕裂的闷响!
“啊——!!!”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陈墨的四肢百骸!他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意识在瞬间被撕得粉碎!
鲁火的手在陈墨伤口深处疯狂地搅动、抓挠!粘稠腥臭、混杂着无数细微墨线的黑血如同喷泉般涌出!他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伤口深处摸索着什么!
终于!
他猛地抽出手!枯瘦的五指间,赫然攥着一把粘稠、漆黑、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的——**血肉污秽**!那污秽之中,无数细如发丝的墨线疯狂钻爬,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阴寒死气!这正是墨蛭盘踞在陈墨骨髓深处、混合着剧毒的核心!
鲁火看也不看因剧痛和失血而彻底瘫软、如同破布袋般的陈墨。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的眼睛,死死转向襁褓中啼哭已变得嘶哑、紫纹几乎覆盖了半张小脸的鳞儿!
没有丝毫犹豫!
鲁火枯瘦的手,带着那团散发着无尽死气的、蠕动着的墨蛭毒核,如同恶魔的献祭,狠狠地、粗暴地——**塞进了鳞儿因痛苦而大张的、小小的嘴巴里**!
“呜…呃嗬嗬…!”
婴孩的啼哭瞬间变成了窒息般的、非人的嗬嗬声!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落!全身的暗紫色毒纹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蛇,瞬间变得无比鲜艳、刺目!疯狂地扭曲、搏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墨蛭腥臭和墨骨草苦涩的诡异气息,从婴孩细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绝伦、如同邪魔仪式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风雨声都仿佛停滞了!
鲁火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鳞儿身上疯狂搏动、似乎要将小小身躯撕裂的紫黑毒纹。他那沾满污血和内脏碎块的手,缓缓垂落。
时间仿佛凝固。
鳞儿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后,猛地一僵!覆盖全身的紫黑毒纹,如同退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收缩!最终,化为无数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紫色印记,深深烙印在婴孩细嫩的皮肤之下,不再疯狂扭动,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死寂。
婴孩急促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平缓了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令人揪心的嘶鸣。骇人的紫黑色从脸上褪去,只留下病态的苍白和那遍布全身的、如同古老符咒般的暗紫印记。他闭着眼睛,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成功了?
鲁火那疯狂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和极致的疲惫。他身体晃了晃,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灯油的枯灯,缓缓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中。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败气息,嘴唇上的焦黑伤口裂开,渗出的却是粘稠的黑血。墨蛭的反噬和强行攫取毒核的代价,正在他这具早已腐朽的身躯内爆发。
而陈墨,如同一具被彻底掏空的残骸,躺在冰冷的雨水中,一动不动。肋下那个被鲁火粗暴撕裂的伤口,如同一个狰狞的黑色窟窿,汩汩地向外流淌着粘稠的黑血,其中墨线蠕动的迹象微弱了许多,仿佛被连根拔除了核心。但他的生命气息,却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到了极致,只剩下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铅灰色的雨幕,意识早已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玄铁兵符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的泥水里,冰冷的狼首沾染着墨色的血污。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却依旧冰冷刺骨。
黑水峪的密林深处,死寂重新笼罩了小小的营地。劫后余生的士兵们蜷缩在湿冷的窝棚下,如同被吓傻的鹌鹑,惊恐的目光在昏迷的陈墨、倒地的鲁火以及那个昏睡中、全身布满诡异暗紫纹路的婴孩身上来回扫视。无人敢靠近那片区域,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瘟疫和诅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雨水的滴答声中流逝。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呛咳声打破了死寂。
是鲁火。
他挣扎着,用枯瘦的手臂支撑起半边身体。他胸口那片被墨蛭反噬的皮肤,呈现出骇人的青黑色,如同腐败的皮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粘稠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他浑浊的眼睛看向昏睡中的鳞儿,又看向如同死去的陈墨,最后落在那枚浸泡在泥水中的玄铁兵符上。
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过。是了然的悲凉?是未尽的执念?还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陈墨和婴孩的方向挪动。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泞中拖出长长的痕迹。他最终停在襁褓旁,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黑血和泥土的手,并非去触碰婴孩,而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抓住了那枚冰冷的玄铁兵符。
兵符入手,沉重而冰冷。狼首的狰狞在泥污下依旧清晰。
鲁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兵符举起,对着那片被黑色枝桠切割的、铅灰色的天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破碎的呼吸:
“…火…种…在…”
“…黑水…峪…生根了…”
“…狼…符…守…守好…”
“…等…它…发芽…”
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最后的箴言,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话音落下,鲁火举着兵符的手臂猛地垂落!兵符“哐当”一声砸在襁褓旁的泥水里。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胸口那片青黑色的腐败区域如同活物般瞬间扩散至全身!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空洞地望向铅灰色的苍穹。
这位沉默寡言、身怀绝技、最终以最酷烈方式点燃了自己也点燃了最后希望的老船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身体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得冰冷、僵硬,皮肤下的青黑色如同凝固的墨汁。
营地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远处黑色林莽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低沉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
襁褓中的鳞儿,细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依旧昏睡着,呼吸微弱而平稳。遍布全身的暗紫色印记如同古老的图腾,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下,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死寂与…微弱的生机交织的气息。
旁边,陈墨残破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那被撕裂的伤口,黑血已近乎流尽,翻卷的焦黑皮肉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涣散的瞳孔深处,似乎倒映着婴孩沉睡的侧脸,又似乎只是一片空洞的黑暗。
幸存的士兵们,如同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他们看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区域,看着老船匠冰冷的尸体,看着副帅如同残骸般的躯体,看着那个浑身布满诡异纹路、昏睡不醒的婴儿,以及…那枚静静躺在泥泞中、象征着惊蛰营最后权柄与诅咒的玄铁狼符。
一个老兵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一步步,如同踩在薄冰上,走到鲁火的尸体旁。他沉默地解下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完整的半截斗篷,小心地盖在了老人那佝偻、冰冷、布满青黑死气的躯体上。
然后,他转向那枚泥水中的兵符。
他蹲下身,伸出粗糙、沾满泥污和冻疮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把抓住了那冰冷沉重的狼首。粘稠的黑血和污泥沾染了他的掌心。
他站起身,高高举起那枚沾满污秽、却依旧散发着沉重威压的玄铁兵符。浑浊的雨水冲刷着狼首狰狞的轮廓。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中那些依旧惊魂未定、茫然无措的幸存者,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从冻土中硬生生拔出的力量:
“狼帅令!”
“鲁火…掌舵…归天了!”
“陈帅…护火种…重伤!”
“现在…”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襁褓中昏睡的鳞儿,又猛地看向所有幸存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守好这娃!”
“守好这符!”
“在这黑水峪…”
“给老子——”
“活——下——去——!!!”
嘶吼声在风雨如晦的黑色林莽中回荡,如同垂死的孤狼,对着铅灰色的苍穹,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血淋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