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岩营地的喧嚣被一种更沉重、更黏腻的恐惧取代。冰窟中发现的尸鼠,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骸字营短暂膨胀的虚妄。那几只被乱刀剁碎的灰黑色畜生,连同它们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成了盘旋在每个人头顶的死亡阴云。
“瘟…瘟疫?!” 刀疤脸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嚣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着地上那几滩模糊的血肉和鼠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周围原本围观的士兵也如同潮水般退开,脸上写满了惊恐。饥饿、寒冷、刀兵,他们都不怕,但瘟疫…那是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在绝望中烂成一滩脓水的阎王帖!
独眼脸色铁青,立刻厉声吼道:“都散开!别围在这儿!把这几只死老鼠和沾了血的东西,用雪埋了!埋深点!” 他转向李长天,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狼帅!冰窟…冰窟里的粮食…怕是…”
李长天拄着木杖,站在人群外,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肋下的伤口在刚才的惊怒下隐隐作痛,但他此刻感觉到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一种被无形死神扼住咽喉的冰冷。他深潭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被迅速掩埋的鼠尸处,又缓缓移向冰窟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入口。石碑带来的那丝微弱波澜,瞬间被这更迫近的死亡威胁碾得粉碎。
粮食!骸字营赖以生存的根本!那里面可能藏着带疫的病菌!
“封窟。” 李长天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所有接触过冰窟的人,包括你我,隔离。衣物,用雪擦洗。接触过的东西…烧掉。” 他的命令简洁、冷酷,如同在处置一堆危险的军械。
营地瞬间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和恐慌的忙碌。冰窟入口被沉重的石块和冻土死死堵住,如同封住了一座坟墓。十几个进入过冰窟的士兵(包括李长天和独眼)被驱赶到营地最外围一处背风的洼地,与其他人隔开。他们脱下身上的皮袄、皮甲,在刺骨的寒风中,用冰冷的雪团拼命擦拭身体,皮肤被冻得青紫麻木。恐惧像毒藤缠绕着每一个人,每一次咳嗽、每一次不经意的颤抖,都引来旁人惊恐的注视。 隔离区的夜晚,寒风如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仅存的热量。士兵们蜷缩在临时挖出的浅坑里,裹着单薄的、用雪擦洗过的内衬,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死亡的威胁和未知的恐惧,比寒冷更刺骨。
李长天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瘟疫…这把悬顶之剑,比任何明刀明枪都更可怕。它能无声无息地摧毁他刚刚聚拢起来的这点力量,让所有的复仇计划化为泡影。他必须活下去!骸字营必须活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如同蛇信吐息般的私语,从不远处刀疤脸所在的浅坑传来,断断续续飘入李长天的耳中。
“…疤爷…机会啊…千载难逢…” 一个谄媚的声音(是刀疤脸的一个心腹)。
“…狼帅…还有独眼…都被困在这儿了…要是…万一…” 另一个声音带着试探和贪婪。
“…营里那些粮…那些马…还有金子…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刀疤脸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狠毒,“…等天亮…看看那几个老家伙(指李长天和独眼)有没有发热…要是…哼…咱们就…”
后面的话被寒风撕碎,但那赤裸裸的杀意和趁火打劫的野心,如同冰锥刺入李长天的心底。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沉睡。但紧握木杖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好一条养不熟的恶犬!瘟疫的阴影尚未散去,权力的獠牙就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噬主了!刀疤脸的野心,比他想象的更露骨,也更愚蠢。他以为没了李长天和独眼,他就能掌控骸字营?掌控那些同样在恐惧中煎熬、如同饿狼般的士兵?
李长天心中一片冰冷,杀意如同毒蛇般盘旋。但他没有动。他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等这把名为“刀疤脸”的刀,自己崩断。
洼地另一侧,少年阿木蜷缩在阴影里,将刀疤脸那边的低语和狼帅看似沉睡却紧绷的侧影都看在眼里。他怀中的半枚狼头铜符,冰冷坚硬。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混乱…只有更大的混乱…他才有一线生机!他悄悄挪动身体,借着夜色的掩护,将一小块坚硬的、边缘锋利的黑色玄武岩碎片(可能是白天封堵冰窟时崩落的),塞进了自己破烂的鞋底。
次日黎明,坏消息如同瘟疫本身,迅速蔓延。
隔离区暂时无人出现明显高热(李长天和独眼凭借过人体魄和一丝侥幸暂时无事),但营地外围的哨兵惊恐地回报: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发现大片浓烟!那里正是之前流民队伍被契丹人堵截后、部分幸存者可能的逃散方向!
李长天立刻带人(隔着安全距离)登上鹰嘴岩一处高坡眺望。眼前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远方一处相对平坦的雪原谷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光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绝非寻常篝火!更令人心悸的是,风中隐约传来的,不再是哭喊,而是此起彼伏、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哀嚎和一种…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啃噬声?空气中,一股混合着焦糊、油脂燃烧和…浓烈尸臭的恐怖气味,被寒风裹挟着,隐隐飘来!
“是…是焚尸!” 独眼经验丰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这么多烟…这么多臭味…是…是大疫!他们在烧尸体!很多很多尸体!”
刀疤脸也跟了上来,看到远处的景象,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竟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烧得好!烧干净!省得瘟疫传过来!狼帅!咱们得赶紧走!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李长天没有理会刀疤脸。他死死盯着那片浓烟蔽日的死亡谷地,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焚尸…大规模焚尸…这意味着瘟疫已经爆发,而且极其猛烈!那片谷地,已经成了巨大的疫病温床和坟场!他们之前还在算计流民,转眼间,流民已化为浓烟和灰烬!
更可怕的是,风!风是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带着致命的疫气,正朝着鹰嘴岩营地席卷而来!
“传令!” 李长天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一种末日般的决绝,“所有人!立刻!向东南黑山深处最高处转移!能带的粮食、马匹带走!带不走的…连同所有从冰窟里拿出来的、可能沾染过的东西…烧!全部烧掉!营地…原地焚毁!”
烧掉营地?烧掉可能带疫的物资?这命令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意味着放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据点,放弃部分宝贵的物资,在寒冬中仓惶钻进更深的、未知的深山!
“狼帅!这…这太…” 独眼想劝,但看到李长天那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冰冷眼睛,话咽了回去。
“快!!” 李长天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孤狼,声震山谷,“不想烂在这里的,就动起来!立刻!马上!”
死亡的威胁压倒了所有犹豫。营地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疯狂地冲向粮堆、冲向马匹、冲向自己的铺盖…争抢着能带走的东西,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刀疤脸也顾不上夺权的心思了,嘶吼着指挥他的心腹去抢马匹和值钱细软。
混乱中,阿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他刻意靠近堆放从冰窟取出、正准备焚烧的杂物堆(几件破皮袄、一些沾了冰窟泥土的工具)。趁着无人注意,他飞快地从鞋底抽出那块锋利的玄武岩碎片,用尽全身力气,在堆放杂物的木架下方、一根相对干燥的支撑木上,狠狠地划下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符号——**一个狰狞的狼头轮廓!** 正是他怀中那半枚铜符上的图案!
做完这一切,他将碎片远远抛开,迅速混入混乱的人群中,心脏狂跳,眼中却闪过一丝病态的、报复般的快意。
大火,很快在鹰嘴岩营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吞噬着简陋的窝棚、带不走的杂物、甚至几匹病弱的驮马。火光映照着每一张仓惶、恐惧、被烟熏黑的脸。李长天站在高处,拄着木杖,残腿的剧痛仿佛已麻木。他望着自己下令点燃的营地,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和浓烟,与远方那片焚尸的烟柱遥相呼应,仿佛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火光同样映亮了他身上那件崭新的赵军皮甲,冰冷的铁片反射着跳跃的火焰,如同披上了一层流动的血色。他眼底那片深潭,倒映着这末日般的景象,冰冷依旧,却仿佛被这血色浸染,多了一层残酷而妖异的暗红。
骸字营在烈焰与浓烟中,如同丧家之犬,仓惶逃离。身后是焚毁的家园和致命的疫风,前方是未知的深山和更深的黑暗。权力的新鳞,在瘟疫与背叛的火焰中,淬上了一层名为“绝对冷酷”的毒釉。而阿木留下的狼头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静静躺在灰烬之下,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