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残破的轮廓,如同巨兽垂死的剪影,在铅灰色的暮霭中渐渐模糊。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烬,抽打在脸上,如同冰冷的鞭子。李长天拄着那柄沉重得不可思议的“吞岳”古刀,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左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在身后雪地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混杂着暗红血污和黑色泥泞的印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肋下的贯穿伤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灌入,如同无数冰针在搅动内脏。左腿胫骨和腓骨显然在废墟塌陷时被砸断了,虽然他用撕下的皮甲布条和找到的几根相对直的木棍进行了极其粗暴的捆绑固定,但每一次落地,错位的骨茬都在皮肉里摩擦,钻心的疼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破烂的内衬,又在寒风中冻成冰碴。
饥饿,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啃噬着他的胃袋和意志。超过三天粒米未进,只靠吞咽积雪勉强维持一点水分,身体的热量正飞速流逝。寒冷无孔不入,透过破烂的皮甲,渗透进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带走残存的生命力,让他四肢僵硬麻木,动作愈发迟缓笨拙。
只有紧握“吞岳”刀柄的右手,依旧稳定。刀身冰冷沉重的触感,是此刻唯一支撑他不倒下的实物,也是他心中那团冰冷复仇火焰的外在象征。刀尖拖在雪地上,刮擦出长长的、深浅不一的痕迹。
荒野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无边无际,死寂苍茫。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村庄化为焦土,田地被践踏成泥沼,偶尔能看到冻毙路旁的尸体,或人或畜,都覆着一层薄雪,成为这片死亡画卷中冰冷的点缀。视野尽头,是连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般的黑色山脉轮廓——那是黑山。王石头最后派人突围传递消息的地方,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的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距离太远了,以他现在的速度,恐怕要走上几天几夜。而他的身体,随时可能在某一次剧痛或寒颤中彻底崩溃。
但他没有停下。
停下,就意味着死亡。意味着赵铁柱和耶律大石会笑到最后。意味着朔方城数万军民的血,白流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强劲的强心剂,一次次在他濒临昏厥时,强行将他从黑暗的边缘拽回。他咬着牙,牙龈渗出的血丝在嘴角冻成暗红的冰晶,喉咙里压抑着痛苦的嘶气,靠着“吞岳”的支撑,再次抬起那条废腿,向前迈出一步。
夜幕彻底降临。荒原上的温度骤降,寒风如同鬼哭狼嚎,卷起地上的雪粉,形成一片片迷蒙的白毛风,视野变得极差。星辰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酷寒。
李长天在一块巨大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背风处停了下来。他需要休息,哪怕片刻。再走下去,他怕自己会直接栽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滑坐下来,沉重的“吞岳”哐当一声倒在脚边。剧烈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大团白雾。他撕下已经冻硬的内衬布条,摸索着解开左腿那简陋得可怜的“夹板”。借着微弱的雪地反光,他看到小腿肿胀得吓人,皮肤呈现可怕的紫黑色,固定用的木棍深深勒进皮肉。他咬着牙,忍着剧痛,重新调整了一下木棍的位置,用布条死死勒紧。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痉挛,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厥过去。
处理完伤腿,他又检查肋下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已经发黑坏死,散发着不祥的气味。他用雪团用力擦拭伤口周围,冰冷的刺激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让他麻木的神经清醒了几分。没有药,没有干净的布,他只能再次用积雪覆盖伤口,用冻硬的手掌死死按压住,试图用低温延缓可能的溃烂。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靠在岩石上,连动一根手指都困难。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胃部痉挛抽搐。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冷的雪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空虚。
他闭上眼,试图保存体力。但朔方城破的惨烈景象,袍泽们浴血奋战最终倒下的身影,韩章最后那声嘶吼,陈墨复杂难言的眼神,如同最残酷的走马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每一次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的心脏。
恨!
焚心蚀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疲惫不堪的躯壳内缓缓流淌。它不再炽烈燃烧,却更加深沉,更加粘稠,如同毒液般浸润着他的骨髓,支撑着他这具残破的躯体不至于彻底散架。
就在这时,他那因极度疲惫和饥饿而异常敏锐的听觉(非异能,是绝境下的生理极限),捕捉到了风中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风声的异响——是踩踏积雪的“咯吱”声!距离他藏身的岩石,大约数十步外!
不止一个!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正从侧后方缓缓包抄过来!
李长天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剧痛都暂时被压制下去。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射出冰冷的寒光。不是赵军!赵军搜索不会这么鬼祟!也不是契丹骑兵,没有马蹄声!
是流寇?还是……专门在战场边缘捡尸、甚至猎杀落单伤兵的鬣狗?!
他屏住呼吸,右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脚边的“吞岳”刀柄。冰冷的触感传来,让他因失血和寒冷而颤抖的手瞬间稳定下来。他侧耳倾听,分辨着声音的来源和人数。
三个……不,至少四个!脚步分散,呈半包围状,正朝着他这块背风的岩石摸来。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压抑的、带着贪婪和兴奋的粗重呼吸声。
“妈的……真冷……”
“刚才……那血印子……肯定是个大货……”
“小心点……别是装死的……”
“怕个卵!看那拖痕……腿都断了……能有什么力气……”
低语声顺风飘来,证实了李长天的判断。这是一群在战场废墟上觅食的鬣狗,被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血污痕迹吸引了过来。
李长天眼中寒光更盛。他没有动,只是将身体紧紧地贴住冰冷的岩石,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等待着猎物进入致命距离。他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脚步声越来越近,踩雪的咯吱声清晰可闻。几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岩石侧方,借着雪地的微光,能看到他们穿着臃肿破烂、不知从哪具尸体上剥下来的皮毛袄子,手中拿着简陋的武器——豁口的柴刀、绑着石块的木棒,甚至还有半截锈蚀的长矛。他们贪婪而警惕的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视着岩石下方蜷缩的身影。
“嘿!还喘气呢!”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最先发现李长天微微起伏的胸膛,眼中凶光大盛,狞笑着举起手中的柴刀,“兄弟们!肥羊!剥了皮袄,还能搜搜有没有值钱货!”
另外三人也围了上来,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脸上带着残忍和即将获得“收获”的兴奋。
李长天依旧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紧握刀柄的手,肌肉在破烂的皮甲下无声地贲张。
刀疤脸见他毫无反应,以为他已经昏死或吓傻了,胆子更大,狞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的柴刀高高扬起,朝着李长天的脖颈就劈了下来!他要先解决这个看起来还有口气的麻烦!
就在柴刀带着风声劈落的刹那!
一直如同死物般的李长天,动了!
动若雷霆!
他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面翻滚!沉重的“吞岳”被他单手抡起,并非劈砍,而是如同攻城锤般,带着全身残存的力量和冰冷的决绝,狠狠地向刀疤脸的下盘扫去!
刀疤脸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只剩半条命、腿都断了的家伙还能爆发出如此迅猛的反击!他劈砍的动作用力,根本来不及变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在寒夜中爆响!
“吞岳”那沉重无比的刀身,如同铁鞭般,结结实实地扫在刀疤脸支撑腿的膝盖侧面!恐怖的力量瞬间爆发!
“啊——!!!”刀疤脸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巨锤击中,身体横着飞了出去,那条被击中的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膝盖骨和胫骨瞬间粉碎!他重重摔在雪地上,抱着断腿疯狂打滚哀嚎。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烈的反击,瞬间震慑了另外三个同伙!他们脸上的狞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恐!看着同伴瞬间被废,看着岩石阴影中那个缓缓拄着沉重长刀、如同地狱恶鬼般挣扎站起的身影,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冰冷眼睛……
“鬼……鬼啊!”
“跑!快跑!”
恐惧瞬间压倒了贪婪。剩下三人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黑暗深处亡命逃窜,连同伴的惨嚎都顾不上了。
李长天没有追。他甚至没有多看地上那个哀嚎翻滚的刀疤脸一眼。刚才那一下爆发,几乎抽空了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肋下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皮甲内衬流淌下来。左腿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全靠“吞岳”死死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灼烧着肺叶。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三个逃窜者消失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低头,目光落在雪地上那柄刀疤脸丢下的、豁口的柴刀上。他弯下腰,忍着剧痛将其捡起。很轻,很粗糙,但至少,比赤手空拳强。他将柴刀别在后腰的破布条里。
然后,他的目光才转向地上那个因剧痛和失温而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的刀疤脸。
李长天拄着“吞岳”,一步一挪,走到刀疤脸面前。
刀疤脸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和雪沫,他看着眼前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饶……饶命……好汉……饶命……东西……都给你……” 他哆嗦着,想去解自己那件看起来稍微厚实点的皮袄。
李长天没有说话。他只是俯视着这个几分钟前还想取他性命的鬣狗,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缓缓抬起拄着“吞岳”的右手,然后猛地松开刀柄,沉重的刀身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
在刀疤脸错愕的目光中,李长天伸出双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冷酷到极致的精准——一手扼住刀疤脸的咽喉,另一只手抓住他那只完好的脚踝!
“呃……嗬……”刀疤脸惊恐地瞪大眼睛,徒劳地挣扎。
李长天眼中寒光一闪,双臂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猛地一拧一扯!
“咔嚓!噗嗤!”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和筋肉撕裂声响起!
刀疤脸的挣扎瞬间停止,身体诡异地扭曲着,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珠暴突,彻底没了声息。
李长天松开手,任由尸体软倒在雪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的动作再次牵动了所有伤口,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没有停顿,迅速而沉默地蹲下身,开始剥取尸体上那件相对厚实完整的皮袄,以及对方腰间一个鼓鼓囊囊、装着几块冻硬面饼和一小袋粗盐的皮囊。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几乎失去御寒功能的契丹皮甲,换上这件带着血腥味和体温(正在快速消散)的厚皮袄。冰冷的厚实感包裹住身体,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将冻硬的面饼和盐袋塞进怀里,紧贴着皮肤,希望能用体温慢慢将其暖化。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捡起“吞岳”,拄在手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扭曲的尸体,眼神没有丝毫怜悯或波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荒原,早已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仁慈。他在这里学到的最深刻一课,就是生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战争。
他不再停留,拄着沉重的“吞岳”,拖着那条断腿,一步,一步,再次踏上了通往黑山方向的、被无尽寒夜笼罩的死亡之路。雪地上,只留下几具尸体(刀疤脸和他之前看到的冻毙者),以及一条延伸向黑暗深处的、新的、更加沉重的血印。
朔方城破,孤星坠渊。
理想焚尽,铁心铸魔。
荒原的寒夜,以最残酷的方式,为新生的复仇者上了第一课。他抛弃了无用的怜悯,学会了以牙还牙的生存法则。每一步血印,都将他推向更深沉的黑暗,也铸就着那颗只为毁灭而生的、更加冰冷的铁石之心。黑山的轮廓在远方沉默,那里是下一个战场,还是另一个深渊?唯有手中的“吞岳”,在死寂的雪夜中,散发着无声的凶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