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兵谷口。
肃杀的死寂取代了往日的操练声。初春的寒风卷着尚未融尽的残雪,在加固的简易工事间呜咽盘旋。由粗大原木和石块垒砌的矮墙后,仅存的二百余名砺兵谷战士沉默地伫立着。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被仇恨和绝望淬炼出的、如同岩石般的冰冷坚硬。许多人身上带着落鹰涧带回的伤,绷带上渗着暗红的血迹。韩章独臂拄着半截断枪,站在矮墙中央,独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谷外那片被薄雪覆盖的开阔地。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山谷。
“来了。”陈墨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沉寂。他站在韩章身旁,指向谷口外远处的山梁。
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潮线缓缓涌现,如同蠕动的蚁群,迅速扩大、逼近。沉闷的脚步声、铠甲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王霸的五千大军,挟裹着落鹰涧未能发泄的狂怒,如同移动的山岳,兵临城下!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最前方是手持大盾、身披重甲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其后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强弩上弦,闪烁着寒光。攻城锤和简易云梯被推到了阵前。王霸那铁塔般的身影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位于中军,他狞笑着,巨大的狼牙棒指向砺兵谷矮墙,声如雷霆:
“李长天!你这缩头乌龟!给爷爷滚出来受死!落鹰涧那几条杂鱼的狗命,爷爷要用你们全谷的贱命来偿!破谷之后,鸡犬不留!杀!”
“杀!杀!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震得谷口矮墙上的碎石簌簌落下!巨大的声浪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冲击着每一个砺兵谷战士的神经。一些新加入的流民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韩章猛地举起断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压过敌军的咆哮:“砺兵谷的兄弟!身后就是我们的家!是死去的阿七和落鹰涧一百三十七名兄弟用命换来的地方!今日,有死无生!拉赵贼垫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砺兵谷爆发出悲壮决绝的怒吼!这怒吼虽然远不及敌军的声势浩大,却如同濒死孤狼的嗥叫,充满了玉石俱焚的惨烈!
王霸不屑地啐了一口:“冥顽不灵!弓弩手!给老子射!压住他们!步卒!架梯!破墙!一个时辰,给老子踏平这老鼠窝!” 他猛地一挥狼牙棒!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长空!
嗡——!
赵军阵中,数百张强弩同时激发!密集的箭矢如同黑色的蝗群,带着刺耳的尖啸,铺天盖地般射向砺兵谷矮墙!箭雨覆盖之下,矮墙后的战士不得不缩紧身体,举起简陋的木盾和门板遮挡。咄咄咄!箭矢钉在木头和岩石上的声音如同冰雹!不时有惨叫声响起,那是盾牌缝隙中射入的流矢命中了倒霉的战士。
与此同时,赵军的重甲步卒发出震天的呐喊,顶着大盾,如同黑色的潮水,扛着云梯,向着矮墙发起了冲锋!沉重的脚步声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礌石!滚木!砸!”韩章独眼血红,嘶声下令!
早已准备好的石块、滚木被奋力推下矮墙!砸在冲锋的盾阵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些赵军士兵被砸倒,但更多的依旧悍不畏死地涌上!一架架云梯被迅速架在了并不算高的矮墙上!
“长矛!顶住!”韩章身先士卒,用独臂抓起一支长矛,狠狠刺向一个正从云梯顶端冒头的赵军重甲!噗嗤!矛尖刺入面甲的缝隙!鲜血飚射!
短兵相接!残酷的肉搏战瞬间在矮墙顶端爆发!砺兵谷战士用长矛、用砍刀、用斧头、甚至用牙齿和拳头,与蜂拥而上的敌军绞杀在一起!鲜血飞溅,残肢断臂横飞!矮墙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砺兵谷战士虽悍勇,但人数、装备、体力的巨大差距,让防线摇摇欲坠!不断有战士倒下,缺口在扩大!
王霸在远处看得哈哈大笑,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对!就是这样!碾碎他们!给老子冲进去!”
陈墨在矮墙后焦急地看向谷内匠作营的方向,心中在呐喊:鲁工师!快啊!
* * *
匠作营岩洞。
洞内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桐油燃烧)、汗味和一种金属灼烧后的奇异气息。五架狰狞的钢铁与木质混合的怪物,被并排安置在洞口内侧一个特意垒砌的、视野开阔的石台上。它们有着坚固的、用生铁件强化的木质框架,拓木和牛筋复合的弓臂粗壮得惊人,新设计的杠杆上弦装置如同钢铁的臂膀。箭槽中,一排排闪烁着幽冷寒光的“蜂刺箭”蓄势待发。
老鲁头站在中间那架最大的、拥有七支箭槽的蜂窝弩旁,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冰冷的弩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洞外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濒死的惨嚎声,如同重锤般敲打着他。阿七临别时决绝的眼神,落鹰涧岩壁上用血写下的名字…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鲁工师!韩将军那边…快顶不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老鲁头身体猛地一颤,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点火!”
旁边的匠人立刻点燃了固定在弩机前方石槽里的几束浸透了油脂的干草!明亮的火焰腾起,不仅是为了照明,更是为了在寒冷天气中给弩机和弓弦提供最后一点暖意,确保万无一失!
“上弦!”老鲁头的声音嘶哑如破锣。
四名最强壮的战士(包括王石头)立刻扑到巨大的绞盘杠杆前,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推动磨盘般,奋力压下杠杆!杠杆带动复杂的绳索滑轮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五架蜂窝弩的弓臂,在野牛筋主弦的牵引下,被缓缓拉开,绷紧,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呻吟!那积蓄的恐怖动能,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装箭!”老鲁头亲自检查每一个箭槽,确保沉重的“蜂刺箭”稳稳嵌入。
“目标…”老鲁头透过洞口腾起的火焰和烟雾,死死盯住谷口矮墙外那片如同蚂蚁般密集、正疯狂涌向缺口的赵军重甲方阵!尤其是那几架正在被推进的攻城锤!“正前方!攻城槌!重甲方阵!覆盖射击!给老子——全放出去!” 他最后的声音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
“放!!!” 随着老鲁头用尽生命力气的一声怒吼,他猛地扣下了那架七矢弩的悬刀!
几乎同时,另外四名操作弩机的匠人,也带着满腔的悲愤和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扣下了扳机!
嘣!嘣!嘣!嘣!嘣!!!
五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如同五道撕裂天幕的惊雷,瞬间压过了谷口所有的厮杀声!那声音不再是弓弦的震动,更像是大地深处巨兽的咆哮!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弩架都猛地向后一震!
下一刻!
呜——!!!
一片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灵魂都在颤抖的恐怖尖啸声,骤然撕裂了空气!
不是一支箭的破空声,而是数十支!超过三十支沉重的“蜂刺箭”,被赋予了拓木牛筋的恐怖动能,如同从地狱深渊中释放出的、复仇的蜂群!它们化作一道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乌黑残影,带着撕裂一切的死亡意志,瞬间跨越了数百步的距离,狠狠扑向谷口外拥挤的赵军方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霸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瞳孔中倒映出那片铺天盖地、带着凄厉尖啸扑来的黑影!
冲锋中的赵军重甲士兵,只来得及听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尖啸,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噗噗噗噗噗噗噗——!!!
密集到无法分辨的、令人牙酸心悸的穿透声、骨骼碎裂声、金属撕裂声,如同爆豆般在赵军密集的阵型中疯狂炸响!
那场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按进了凝固的牛油!
特制的沉重铁簇“蜂刺箭”,无视了坚固的铠甲!箭头撕裂熟铁甲片,如同撕开薄纸!箭杆带着恐怖的动能,贯穿血肉,粉碎骨骼!被正面命中的重甲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整个身体瞬间爆开一团血雾,向后倒飞出去!战马被洞穿脖颈,悲鸣着轰然倒地!攻城锤厚重的木盾被数支箭矢同时命中,木屑纷飞,瞬间千疮百孔,推车的士兵惨叫着被钉死在原地!
仅仅一轮齐射!
赵军攻势最猛烈的前沿,尤其是那几架攻城槌周围,瞬间被清空了一大片!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甲胄和内脏四处飞溅!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无数个恐怖的创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大片冻土!惨叫声不再是冲锋的怒吼,而是临死前绝望凄厉的哀嚎!原本严整的冲锋阵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瞬间陷入地狱般的混乱和恐慌!
“妖…妖法!!”
“天罚!是天罚啊!!”
“快跑!快跑啊!!” 幸存的赵军士兵彻底崩溃了!那超越认知的恐怖杀伤力,那如同死神镰刀般瞬间收割数十条生命的景象,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什么军令,什么赏赐,在死亡的绝对恐惧面前都不值一提!士兵们惊恐地丢下武器,推搡着,哭嚎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后溃逃,将后阵也冲得一片大乱!
砺兵谷矮墙上。
正准备迎接死亡冲锋的韩章、陈墨和所有战士,都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着刚才还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瞬间化作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看着那些不可一世的重甲士兵如同麦秆般被轻易收割,看着敌军如同雪崩般溃退…
短暂的死寂后!
“狼帅万岁!蜂窝弩万岁!”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
“杀!杀光赵贼!” “为阿七哥报仇!” 砺兵谷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狂吼!巨大的狂喜、无与伦比的震撼、以及积压已久的滔天仇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每一个战士都如同打了鸡血,疲惫伤痛一扫而空,挥舞着武器,对着溃逃的敌军发出了复仇的咆哮!士气瞬间飙升至顶点!
“鲁工师!好样的!”陈墨激动得热泪盈眶,猛地看向谷内匠作营方向。
韩章独臂拄着断枪,看着谷外那一片狼藉的血肉地狱和崩溃的敌军,独眼中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狂喜!他知道这东西厉害,却没想到厉害到如此恐怖的地步!这简直是…战场规则的改写者!
“装填!快!给老子再来一轮!”老鲁头在岩洞口状若疯魔地嘶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混乱溃逃的赵军,如同盯着一群待宰的羔羊!匠人们和上弦的战士也激动得浑身颤抖,用最快的速度摇动绞盘杠杆,重新装填那致命的“蜂刺”!
嘣!嘣!嘣!
第二轮齐射的恐怖雷鸣再次炸响!虽然只有三架弩及时装填完毕(另外两架需要更换崩紧的弓弦),但近二十支“蜂刺箭”依旧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扎入了溃逃的赵军后阵!再次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如同在溃兵潮中投入了几块巨石,让崩溃的浪潮更加汹涌!
“不!不可能!”王霸看着眼前如同噩梦般的景象,看着自己精锐的重甲方阵在几息之间化为乌有,看着不可逆转的溃败,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狼牙棒无力地垂下,眼中充满了惊骇、恐惧和无法理解的茫然!“那是什么鬼东西?!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他身边的亲兵死死拉住他的马缰:“将军!撤吧!快撤吧!那妖弩太厉害了!兄弟们顶不住了!”
王霸看着彻底崩溃的军阵,听着震天的“狼帅万岁”的吼声从谷内传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落鹰涧的百人阻击,并非侥幸!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群丧家之犬,而是一群掌握了致命獠牙的…复仇之狼!
“撤…撤退!”王霸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猛地调转马头,在亲兵的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向来路狂奔而去!什么踏平砺兵谷,什么拧下李长天的脑袋,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他只想逃离这片被“妖弩”笼罩的死亡之地!
赵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亡命奔逃,只留下谷口外一片狼藉的血肉地狱和无数哀嚎的伤兵。
砺兵谷内,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震天的欢呼声中,李长天缓缓走到谷口矮墙的最高处。他玄色的衣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平静地扫过谷外那片猩红的战场,扫过那些在血泊中哀嚎挣扎的赵军士兵,最终落回谷内匠作营洞口那腾起的火焰和硝烟处。
他没有欢呼,只是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幽蓝的火焰跳跃得更加猛烈。蜂窝弩的怒吼,不仅击溃了王霸的大军,更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发出了它改变北疆、乃至改变天下格局的第一声——震彻云霄的死亡蜂鸣!
* * *
距离砺兵谷数里外的一处隐秘山巅。
疤脸首领放下手中的特制铜管(简易望远镜),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身边几名羌人精锐斥候,也个个脸色发白,如同见了鬼魅。
“少…少主人…”疤脸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身后裹在白狼裘中的身影恭敬行礼,“王霸…败了!五千大军,前锋崩溃,中军动摇,已…已开始溃退!”
拓跋明月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兜帽下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她似乎对王霸的失败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问:“那‘蜂窝’…如何?”
“如同…如同雷神之怒!”疤脸首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畏,“一次齐射,数十箭如蝗!赵贼重甲,如同纸糊!人马俱碎!血染大地!其声如裂帛,闻之胆寒!两轮齐射,赵贼前锋…尽墨!中军…溃散!王霸…已逃!”
拓跋明月沉默良久。山巅的风雪拂动她洁白的狼裘。琥珀色的眼眸透过漫天风雪,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那座刚刚用鲜血和奇技证明了自己的山谷。
“好一个…蜂窝。”她清冽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此物一出,天下攻守之势…易矣。”
她缓缓转身,望向砺兵谷的方向,兜帽下,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弧度。
“李长天…你果然…没让本公主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