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河谷,并非世外桃源,而是一座巨大的、被冰雪覆盖的天然囚笼。两侧是高耸入云、猿猴难攀的陡峭黑石山壁,谷底开阔,却布满了被冻得硬如铁石的巨石和深不见底的冰裂隙。呼啸的穿堂风如同鬼哭,昼夜不息,卷起的雪沫如同刀片,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这里是羌人王庭流放罪囚、磨砺新兵的绝地。
李长天和阿七等四人被安置在靠近谷口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缝里,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兽穴。羌人留下了少量冻硬的肉干和几袋浑浊的冰水,便如同遗弃几块无用的石头,将谷口一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拓跋明月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活下来,证明你的价值。”
没有怜悯,没有援助,只有北疆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最初的几天,是炼狱。饥饿、寒冷、伤痛的折磨远超在风雪中跋涉。阿七和另外两名夜枭营死士轮流外出,试图在冰封的谷底寻找一切可食之物——雪层下的草根、苔藓,甚至是被冻僵的昆虫尸体。收获微乎其微,每一次外出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不仅要面对恶劣的环境,更要提防谷中可能存在的、同样饥饿的野兽,甚至是被流放至此的凶悍囚徒。
李长天则盘膝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半休眠的状态。他不再刻意压制体内那股荒原暖流,而是尝试着引导它,如同引导一条桀骜的冰河,冲刷着受损的经脉,对抗着刺骨的严寒。每一次引导,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意志力的消耗,仿佛在刀尖上行走。但效果是显着的。左臂那道自己划开的伤口,在没有任何药物的情况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收敛,新生的肉芽带来麻痒感。冻伤的双足在厚靴的包裹和暖流的滋养下,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他赤手空拳,在岩壁上练习着那套在狼穴前领悟的、源自本能的搏杀技艺。没有刀,就用拳、用肘、用膝!每一次撞击在冰冷的岩石上,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却也让他对力量的运用更加精纯、更加狠戾。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带着一种与这片绝地相契合的、近乎野蛮的韵律。阿七等人看着,只觉得王爷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像这黑石山谷本身——沉默、坚硬、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
“王爷…您…”一次李长天演练完毕,气息悠长地收势,阿七忍不住开口,眼中带着敬畏和一丝担忧。
“叫我大哥。”李长天打断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里没有王爷,只有想活下去、想杀出去的兄弟。”
“是…大哥!”阿七眼眶一热,用力点头。另外两名死士也默默挺直了脊梁。王爷的蜕变,他们看在眼里。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改变,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而是真正能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头狼!
转机,出现在第五天深夜。
狂风卷着雪粒,如同鬼魅般在谷底肆虐。负责警戒的死士突然压低声音急报:“大哥!有动静!谷口方向!有人在…在撬封路的石头!”
李长天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潜行至岩缝边缘。透过风雪的缝隙,果然看到谷口那堆被羌人刻意垒砌、封住去路的乱石堆旁,有几个黑影正在奋力地、小心翼翼地搬动着石头!动作鬼祟,不时紧张地张望谷内羌人哨卡的方向。
不是羌人!看那笨拙的动作和破旧的皮袄,更像是…流民?或者逃犯?
“不是羌兵。是和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的‘老鼠’。”李长天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寒光,“阿七,带人,从后面绕过去。堵住他们的退路,别惊动羌人哨卡。要活的。”
阿七会意,立刻带着两名同伴,如同雪地里的幽灵,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几声短促的闷哼和挣扎声被风声淹没。片刻后,阿七等人押着三个冻得瑟瑟发抖、满脸惊恐的汉子回来了。三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在绝境中挣扎的流民或逃兵。
“大…大爷饶命!我们…我们只是想逃出去!这鬼地方…会冻死人的!”为首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噗通跪倒,涕泪横流地哀求。
李长天没有理会他的哀求,目光如冰锥般扫过三人:“名字?来历?为什么在这里?”
在死亡的威胁下,三人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原来他们是幽州之战溃散的败兵,领头的老兵叫王石头,另外两个年轻些的叫张二狗、李栓柱。城破时侥幸逃脱,却在北疆雪原迷路,最终被羌人巡逻队抓住,扔进了这黑石河谷等死。他们实在熬不住了,才冒险想撬开封石逃走。
“想活命吗?”李长天听完,只问了一句。
三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命点头。
“想活命,就跟着我。”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这谷里,还有多少像你们这样的人?”
王石头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有…还有!东边石崖下面,还藏着七八个!都是幽州逃出来的残兵和活不下去的流民!还有…还有西边冰湖那边,好像也有动静…”
“好。”李长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岩缝中如同磐石,“阿七,带上肉干和水。王石头,带路。我们去‘拜访’一下这些邻居。”
接下来的几天,李长天带着阿七和王石头,如同冷酷的猎手,在危机四伏的黑石河谷中穿行。他们避开了几处羌人哨卡的视线,也击退或慑服了几股同样在绝望中变得凶残的囚徒团伙。李长天展现出的恐怖战力(徒手格杀了一头饿疯了的雪豹)、对严寒近乎非人的忍耐力、以及那份在绝境中依然掌控一切的冷静,如同磁石般吸引着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溃兵和流民。
他没有空泛的许诺,只用最实际的行动:分享最后一点食物,用体内暖流帮冻伤者恢复知觉,传授在谷中寻找食物和躲避危险的经验。更重要的是,他给了他们一个目标,一个希望:活下去,然后,杀出去!找赵铁柱,报仇!
“跟着李大哥!有活路!有肉吃!有仇报!”王石头成了最狂热的宣传者。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身影,从冰冷的石缝和雪洞里爬出来,汇聚到李长天身边。他们有的是幽州老兵,有的是被掳掠来的工匠,有的是家破人亡的农夫。短短十余日,一支由绝望凝聚而成、人数近三十的杂牌队伍,如同顽强的苔藓,在这死亡之谷中悄然滋生。
李长天成为了绝对的核心。他不再仅仅是“大哥”,而是被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发自内心敬畏地称为“头领”或“狼帅”——他那双在风雪中愈发幽深冷冽的眼睛,以及那份如同荒原头狼般的气度,让这个称呼不胫而走。
他将这三十来人简单编伍,由阿七和几名身手较好的夜枭营老兵带领,日夜操练。没有武器,就用削尖的木棍、打磨的石块、甚至冻硬的冰块!训练的科目只有最基础、最实用的:如何在风雪中潜行、如何利用地形伏击、如何在绝境中爆发出同归于尽的狠劲!训练残酷而血腥,每天都有人倒下,但活下来的人,眼神中的麻木逐渐被一种狼性的凶狠所取代。
“狼群要活下去,靠的不是个体的强大,是群体的协作和撕咬猎物的狠劲!”李长天的训话简短而冷酷,“把你们在谷底被冻、被饿、被羌人当野狗驱赶的恨!把你们在幽州城破家亡的仇!都给我刻在骨子里!变成咬断敌人喉咙的牙!”
* * *
与此同时,幽州焦土。
韩章用独臂,艰难地将一面用破旧布料和木杆勉强拼凑起来的、上面用焦炭歪歪扭扭画着一个“李”字的“王旗”,插在了那株顽强新芽旁边的废墟最高处。寒风呼啸,破旗猎猎作响,虽然凄凉,却如同一根不屈的脊梁!
“竖起王旗!北疆——不亡!”韩章嘶哑的吼声,在焦土上空回荡。残存的百余名伤兵和百姓,默默地聚集在旗帜下。他们的眼神依旧悲痛,但看到那面在寒风中飘摇的旗帜,看到韩章将军那独臂擎天的身影,以及那株在焦土中依然挺立的嫩芽,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凝聚。
韩章将陈墨托付的玉玺碎片用破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他知道,这是火种,是希望。他组织人手,在废墟中挖掘可用的物资,收集散落的兵刃,加固几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断壁残垣。他们像一群在寒冬中抱团取暖的伤狼,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头狼的归来。
* * *
黑石河谷西北方向,风雪稍歇的黄昏。
陈墨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具被冻僵的行尸走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原上。他追踪的痕迹早已被新的风雪覆盖,全凭心中那股近乎偏执的直觉在支撑。嘴唇干裂出血,脸颊被冻得青紫,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倒下,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传入他几乎冻僵的耳中!
铛…铛…铛…
那是…金属撞击岩石的声音?!
陈墨猛地一个激灵,濒死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上一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矮丘!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矮丘下方,赫然是一处背风的巨大冰蚀凹地!凹地中央,几十个身影正围拢在一起。没有篝火(显然是为了隐蔽),他们只是沉默地活动着身体,或者用削尖的木棍、石块互相搏击训练!动作简单、直接、凶狠!而在凹地边缘,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赤手空拳,一拳又一拳,沉重而稳定地轰击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
咚!咚!咚!
每一拳落下,都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声响!坚硬的岩石表面,竟已被轰击出一个明显的凹坑,周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那人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汗水的微光,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贲张起伏,肩背上几道狰狞的伤疤如同盘踞的恶龙!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凶悍与冰冷气息,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让周围训练的众人都下意识地保持着敬畏的距离。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虽然身形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变得如同出鞘的凶刃般凌厉…
但陈墨的心脏,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王…王爷!!!”一声嘶哑到破音、饱含着无尽狂喜、悲怆和难以置信的呐喊,如同受伤孤狼的长嗥,骤然撕裂了北疆黄昏的寂静!
凹地中所有的训练瞬间停止!
几十道锐利如刀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矮丘上的陈墨!
那个轰击岩石的身影,动作猛地一顿。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收回了拳头,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缓缓转过身。
风雪拂过他棱角分明、如同被北疆寒风重新雕琢过的脸庞。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穿越风雪,精准地落在陈墨身上。那眼神,不再是陈墨记忆中熟悉的、带着王者威严和深沉忧虑的目光,而是如同万年玄冰,冰冷、锐利、洞穿一切,深处却仿佛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幽蓝火焰!
没有激动,没有言语。
只有目光在空中无声的交汇。
风雪呜咽。
李长天看着矮丘上那个摇摇欲坠、却死死盯着自己的身影,沾满岩石粉末和血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
是狼王,看到了自己失散的狼崽。
“陈墨。”李长天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风雪,“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