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黑石寨已如同苏醒的猛兽,压抑着低沉的咆哮。仅存的口粮被毫不吝啬地分了下去,稀薄的糊糊里罕见地多了些碎肉干——那是昨夜行动时,从王癞子押运的私货中顺手牵羊弄到的一点腌肉。每一口热食下肚,都像往冰冷的身体里注入了一丝滚烫的勇气。伤兵营里,哑巴的呼吸依旧灼热急促,老郎中寸步不离,用仅有的草药勉强吊着他的命。李长天亲自将一勺温热的肉汤小心喂进他干裂的嘴唇,哑巴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吞咽着,这微弱的求生本能,让周围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哑巴兄弟,撑住!”李长天低语,声音沉重,“药,很快就来!”
他霍然起身,走出伤兵营。寨中空地上,近三百名还能拿起武器的汉子已经集结完毕。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从豁口的砍刀到削尖的木棍,但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同一种火焰——饥饿催生的疯狂,绝望点燃的决绝,以及对那近在咫尺的潼关粮仓的贪婪渴望!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李长天只是沉默地走到队伍最前方,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举起右手,握拳,然后猛地向潼关方向一挥!
“出发!”
两个字,如同砸在冰面上的重锤,干脆,冰冷,带着无回头的决绝。
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灰色长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滑出黑石寨,融入了崎岖的山道。张猛带着二十名装备相对最好(也不过是几件像样的皮甲和铁质兵器)、体格最壮的汉子走在最前,作为锋矢。陈墨居中,负责协调和观察。李长天压阵,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亮潼关那巍峨而冰冷的轮廓时,起义军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关城东侧一片视野开阔、易守难攻的缓坡上。他们没有隐蔽,而是堂而皇之地列开了阵势。三百人,在拥有三千守军、高墙深垒的天下雄关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但那股沉默中酝酿的、近乎实质化的死志,却让城头刚刚苏醒的守军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敌袭!!”
“是流寇!!”
“快!擂鼓!示警!!”
短暂的死寂后,潼关城头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刺耳的锣鼓声、惊惶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兵卒们慌乱地涌上城垛,弓箭手仓促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在晨光中闪烁着不祥的寒芒,对准了坡下那群沉默的“蝼蚁”。
李长天站在阵前,山风卷起他破烂的衣襟。他无视城头密密麻麻的箭矢和惊恐的呼喊,目光越过宽阔的护城河和陡峭的关墙,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城门,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粮食和救命的药物。
陈墨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时辰到了。”
李长天微微颔首。
陈墨深吸一口气,走到阵前,对着城头,运足了中气,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高喊,声音在空旷的关前回荡:
“潼关守军听着!黑石寨义军统领李长天在此!我等今日前来,非为攻城掠地,只问守将郑屠三罪!”
城头一阵骚动。流寇喊话问罪?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陈墨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
“其一!郑屠身为朝廷命官,潼关守将,不思保境安民,反勾结黄河水匪‘黑龙帮’,走私禁物,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 说着,他身后两名战士猛地将被捆得如同粽子、面如死灰的王癞子和另外两个俘虏推搡到阵前。
“王癞子?!”城头显然有人认出了这个西水门的小校,顿时一片哗然!
“其二!”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郑屠克扣军粮,中饱私囊!致使尔等守关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尔等家中父母妻儿,亦在饥寒中煎熬!尔等扪心自问,可曾领到足额饷银?可曾吃饱过军粮?!”
这话如同尖刀,狠狠刺中了城头许多底层兵卒的心!不满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在守军中蔓延开来。是啊,当官的肥得流油,他们当兵的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其三!”陈墨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守军耳边,“郑屠私藏军国重药‘续骨生肌膏’,置受伤将士性命于不顾!此等不仁不义、贪鄙暴虐之徒,有何面目窃居雄关,号令尔等?!”
他猛地一指身后起义军简陋的担架,上面躺着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哑巴(由两名战士抬着):“此乃我义军兄弟,断臂重伤,急需此药救命!郑屠为一己之私,藏匿军药,视人命如草芥!尔等难道要为他这等豺狼卖命,死后还要背负骂名,让家中父母妻儿蒙羞吗?!”
陈墨的喊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将郑屠的罪行赤裸裸地揭露在阳光之下,更精准地戳中了守军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和对自身境遇的愤懑!城头上的骚动越来越大,许多兵卒的眼神开始闪烁,握着兵器的手也不再那么坚定。
就在这时,潼关城头中心位置,那座最高的箭楼处,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
“放屁!一派胡言!放箭!给老子放箭!射死这些妖言惑众的流寇!”
正是守将郑屠!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罪”和城头的骚乱气得七窍生烟,肥胖的身躯挤在箭垛后,挥舞着佩刀,脸色铁青。
然而,他命令下达,城头的弓箭手们却出现了明显的迟疑!许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的弓弦虽然拉开,箭头却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松开。
“反了!反了!你们想造反吗?!”郑屠暴跳如雷,一脚踹翻身边一个迟疑的弓箭手,“给老子射!不射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在军官的厉声呵斥和刀锋的逼迫下,稀稀拉拉的箭矢终于射了出来。但力道疲软,准头全无,大多数软绵绵地落在了起义军阵前数十步远的空地上,只有寥寥几支歪歪斜斜地飞近,也被起义军用简陋的藤牌轻易挡开。
这软弱无力的箭雨,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守军内心动摇和抗拒的明证!
李长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等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压过了城头的喧嚣:
“潼关的兄弟们!我李长天在此立誓!今日,只诛首恶郑屠!开仓放粮,救治伤患!凡放下武器者,不伤性命!凡助我擒杀郑屠者,重赏!这潼关粮仓里的粮食,本就是民脂民膏!今日,当还与尔等,还与百姓!”
“开仓放粮!”
“诛杀郑屠!”
起义军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三百人发出的声浪,竟仿佛撼动了巍峨的潼关!
城头上的守军彻底乱了!底层兵卒的眼中,贪婪、犹豫、恐惧、愤怒交织。而郑屠的心腹军官们则脸色煞白,拼命弹压,甚至拔刀砍翻了两个试图放下武器的兵卒!
就在这时,城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饰、面容憔悴的中年汉子,死死盯着坡下被抬着的哑巴,又看了看身边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同袍,最后目光落在箭楼上郑屠那肥胖狰狞的身影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和决绝,猛地抽出腰刀,对着身边几个同样面露愤懑的兄弟低吼:“郑屠无道!克扣咱们粮饷,连救命药都私藏!外面兄弟说得对!咱们反了!开城门,迎义军!诛杀郑屠!”
“反了!”
“开城门!”
压抑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在城头一角爆发!十几名底层军官和兵卒突然暴起,挥刀砍向身边试图弹压的郑屠心腹!猝不及防之下,几名心腹军官惨叫着倒下!
“城门!抢城门!”那中年军官嘶吼着,带着人如同疯虎般扑向东侧城门楼!
“拦住他们!杀!杀光这些叛贼!”郑屠的咆哮声充满了惊惶和暴怒。城头瞬间陷入一片更大的混乱!忠于郑屠的部队和愤而反抗的底层兵卒混战在一起!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城下,李长天眼中精光暴涨!时机已到!
“张猛!”
“在!”张猛早已按捺不住,双眼赤红。
“带突击队,准备攻城!目标——东侧城门!接应城内的义士!”
“得令!”
“其余人,随我压阵!弓弩准备,压制城头敌军!”李长天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跟随他杀出李家村的豁口砍刀,刀锋直指混乱的潼关城头!
“攻城!取药!诛郑屠!”
三百起义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求生的渴望,向着那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雄关,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潼关城头,王旗将倾,一场决定数百人生死的血战,轰然爆发!
而此刻,黑石寨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
被铁链锁着的赵铁柱,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因连日囚禁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地面传来的、那隐隐约约却如同闷雷般滚动的喊杀声和震动,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石壁,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杀……杀……”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上的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伤口崩裂,鲜血渗出绷带也浑然不觉。潼关的方向,那震天的杀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醒了他沉寂多日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