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坐落在河间府城东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子里。门脸不大,青砖黛瓦,门口挂着半旧的布招子,上书一个古朴的“药”字。没有云锦记的奢华,却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药香和岁月感。
李长天捂着左肩,强忍着每一步带来的钻心刺痛,终于挪到了回春堂门前。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门楣上,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写满药名的红纸。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药尘。一个小学徒正踮着脚,费力地在一个小药碾里研磨着什么。柜台后,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本泛黄的医书,口中念念有词。正是孙老大夫。
听到门响,孙老大夫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李长天苍白的脸上和那明显不自然的左肩。他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丝毫寻常大夫面对病人的和蔼,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看诊?”孙老大夫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
“是。”李长天走到柜台前,将秦掌柜给的那个装着银钱和山参的沉甸甸的钱袋,以及那支紫檀木盒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云锦记秦掌柜介绍来的。箭伤,有毒。”
孙老大夫的目光扫过钱袋和木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绕过柜台,走到李长天面前,示意他解开衣服。
当那层层被血污和药粉浸透的绷带解开,露出下面深可见骨、边缘青黑肿胀、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狰狞伤口时,饶是孙老大夫见多识广,眼中也掠过一丝凝重。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肉,又凑近仔细嗅了嗅伤口散发出的气味。
“金线蛇毒,混了砒霜和一种罕见的草乌头…”孙老大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意,“好狠的手段。这毒入体已有几日,又被河水浸泡,毒气已深入筋络。若非你体格健壮,又有高人用霸道药粉强行压制,早已毒发身亡。”
他抬眼,锐利的目光直视李长天:“这伤,从何而来?”
李长天心中一凛。这老大夫果然厉害,不仅一眼看穿毒性,更点出了“高人”的存在。他强自镇定,迎上对方的目光:“山野猎户,前日进山,不慎跌入废弃猎人的陷阱,被毒箭所伤。”
“猎户?陷阱?”孙老大夫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显然并不相信这拙劣的托词。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冷冷道:“老夫行医,只问伤病,不问来历。你这毒,能解,但需受些苦楚,诊金药费也非小数。”
“只要能治,钱不是问题。”李长天指着柜台上的钱袋。
孙老大夫没再多言,转身对小学徒喝道:“去!把后堂那口最大的药锅刷干净,烧上水!按这个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急火快煎!”他飞快地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学徒,又对李长天道:“随老夫进来。”
后堂是一间更加简陋的诊室,弥漫着更浓的药味。孙老大夫让李长天躺在一张铺着白布、沾着各种药渍的硬榻上。他取出一套银针,放在火上燎过,又从一个密封的瓷罐里挖出一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药膏。
“忍着点。”孙老大夫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用一把锋利的小银刀,在李长天肩头伤口周围飞快地划开几道小口,黑紫色的毒血瞬间涌出!紧接着,他将那辛辣的药膏狠狠涂抹在伤口和划开的口子上!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万蚁噬心、又像烈火灼烧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李长天眼前一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瞬间浸透了身下的白布!他死死抓住硬榻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才没有痛呼出声!
“毒入筋络,非猛药不可拔除!”孙老大夫面无表情,动作却稳如磐石。他一边用特制的竹片刮掉伤口周围坏死的皮肉,一边将一根根烧红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李长天肩颈周围的穴位!每一针下去,都带来一阵强烈的酸麻胀痛,却又奇异地引导着那恐怖的灼烧感向伤口汇聚!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李长天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又像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这非人的折磨,意识在剧痛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当小学徒端着一碗墨汁般浓稠、散发着怪异腥臭的药汁进来时,李长天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在硬榻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左肩的伤口被重新敷上了另一种清凉的药膏,包裹上干净的布条,虽然依旧疼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和麻木感却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喝了它!”孙老大夫将药碗递到李长天嘴边,语气不容置疑。
李长天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没有犹豫,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药汁入口苦涩腥臭到了极点,仿佛无数根针顺着喉咙滑下,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硬生生将药咽了下去!
“回去静养三日。伤口不可沾水,不可用力。每日午时来此换药。”孙老大夫收拾着器械,看也不看李长天,“诊金药费,柜台上的银子正好。那支参,留着吊命吧,暂时用不上。”
李长天在小学徒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回春堂。清晨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身体虚脱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左肩那持续多日的、如同附骨之蛆的剧毒灼烧感,确实减轻了大半!孙老大夫的手段虽然酷烈,却实实在在救了他一命!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回到清水巷丁字七号那个破败的小院。推开小屋的门,一股熟悉的霉味和劣质草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陈墨和王大锤都在。陈墨正伏在缺腿的桌子上,用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画着什么。王大锤则靠墙坐着,闭目养神,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
“长天哥!你回来了!”王大锤听到动静,立刻跳起来,看到李长天惨白虚弱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怎么样?伤…伤能治吗?”
“孙老…手段了得…”李长天被扶到土炕上躺下,声音虚弱,“毒…暂时压住了…需要静养几日…”
陈墨也放下炭笔,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李长天的气色和肩头新换的绷带,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秦掌柜这条线,算是走对了!只要毒能解,就有希望!”
“外面…情况如何?”李长天喘息着问道。他离开不过半日,但河间府城这潭水,随时可能掀起新的波澜。
“漕帮彻底乱了!”王大锤立刻兴奋起来,压低声音,“阎霸一死,他手下三个堂主谁也不服谁,在分舵大堂差点动刀子打起来!都说要为阎爷报仇,但矛头都指向‘狼主’和周扒皮!‘贡品’、‘灭口’的谣言传得满天飞!码头上都停工了,人心惶惶!”
陈墨眼中闪烁着精光,补充道:“不仅如此,周文焕那边也坐不住了!今天一早,府衙的衙役就倾巢而出,封锁了醉仙酿,盘查所有目击者,还派了兵丁在码头附近巡逻弹压!表面上是要‘彻查命案,缉拿真凶’,实际上是想控制局面,防止漕帮彻底失控!他越是这样,漕帮的人越觉得他心虚!”
“好!”李长天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让他们斗!斗得越凶越好!我们…暂时蛰伏,静观其变。”他深知自己现在的状态,连走路都困难,根本无力进行下一步行动。
接下来的两天,李长天如同冬眠的野兽,蜷缩在破败的小屋里,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和孙老大夫那霸道拔毒汤药带来的恶心与虚弱。陈墨和王大锤则如同真正的底层苦力,早出晚归,混迹于码头、茶馆、赌档这些消息灵通之地,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各方动向,同时继续散播着那些足以点燃更大火药的流言。
河间府城的表面,在府衙兵丁的弹压下,似乎恢复了一些秩序。但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第三天中午,李长天强撑着前往回春堂换药。孙老大夫的手法依旧粗暴直接,刮骨疗毒般的剧痛让他几乎再次昏厥。但效果也是显着的,伤口周围的青黑色已经明显消退,虽然依旧红肿疼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毒力侵蚀感已经大大减轻。
当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回到清水巷口时,却发现巷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几个平日里熟悉的街坊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恐和不安。看到李长天回来,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带着一丝畏惧。
李长天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加快脚步,推开丁字七号杂院那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往日里虽然贫穷却还算有点生气的几户人家,此刻都门窗紧闭,连孩子哭闹的声音都听不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李长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猛地冲到自己那间小屋前!
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屋内一片狼藉!那张缺腿的桌子被掀翻在地,陈墨那些画着潦草地图和计划的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不少被撕得粉碎!土炕上的破草席被掀开,露出下面冰冷的土坯。墙角那个他们藏匿最后一点干粮和几枚铜钱的小罐子被打得粉碎!
最让他心惊的是——王大锤不在屋里!陈墨也不在!
“大锤!陈墨!”李长天嘶声低吼,声音因为惊恐和愤怒而变调!他踉跄着冲进屋里,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寸角落!
血迹!
在门后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小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旁边,还有几道凌乱的拖拽痕迹!
“谁?!是谁干的?!”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李长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大脑!他猛地转身冲出小屋,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冲到院中,一把抓住一个躲在门缝后面偷看的、面黄肌瘦的妇人!
“说!谁来过?!我屋里的人呢?!”李长天的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如同恶鬼!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那妇人吓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不…不知道…是…是漕帮的人…好凶…好多人…砸门…抓…抓走了王大哥…还有…还有那个读书人…流了好多血…”
漕帮?!抓走了大锤和陈墨?!
李长天如遭雷击!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他们暴露了?!怎么可能?!柳红袖的计划天衣无缝,现场留下的明明是“狼卫”的线索!漕帮怎么会查到这里来?!
“他们…他们还说…”妇人看着李长天狰狞的脸色,吓得快哭出来,“说…说找到那个…那个姓李的瘸子…要…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姓李的瘸子?!
李长天只觉得自己左肩的伤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对方不仅知道他们在这里,还知道他姓李,知道他受了伤行动不便!这绝不是普通的漕帮寻仇!这是有预谋的、精准的袭击!
柳红袖?!她出卖了我们?!
还是…苏家?!
或者…周文焕?!
无数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恐惧、愤怒、被背叛的冰冷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松开妇人,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在小屋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
怎么办?!大锤和陈墨落在漕帮手里,以那些人的凶残手段…凶多吉少!对方的目标显然是他!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逃?
不!不能逃!
他李长天可以死,但绝不能再让兄弟为他送命!赵铁柱的血还没干!
就在这绝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嗖!”
一支细小的、尾部带着白色羽毛的袖箭,悄无声息地从院墙外射入,“笃”的一声,深深钉在李长天背靠的土墙之上!距离他的耳朵不足三寸!
李长天猛地转头!
只见袖箭的箭杆上,缠着一小卷极其纤薄的纸!
他强忍着剧痛和心悸,一把拔下袖箭,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凌厉的小字,墨迹未干:
“祸起萧墙,速离此地!城南土地庙,枯井底。阅后即焚!”
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和这神出鬼没的手段——是柳红袖!
祸起萧墙?!
李长天的心猛地一沉!不是柳红袖出卖?那会是谁?陈墨?王大锤?不可能!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在回春堂小学徒!孙老大夫那审视警惕的眼神!还有秦掌柜派人提前“知会”孙老大夫…难道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苏家?!秦掌柜?!
他不敢再想!柳红袖的警告不会有错!此地已是龙潭虎穴!
他迅速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碎咽下!然后冲回一片狼藉的小屋,用最快的速度,将散落在地、可能暴露身份的所有纸张碎片捡起,连同那支苏宛儿的碧玉佩(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塞进怀里),一起投入屋中那盆用来洗漱的脏水里,用力揉搓成糊状!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小屋角落那滩刺目的血迹,眼中燃烧起疯狂和决绝的火焰!
大锤!陈墨!等着我!
他抓起墙角一根用来顶门的、手臂粗的木棍,忍着肩头的剧痛,踉跄着冲出小屋,冲出死寂的杂院,如同受伤的孤狼,一头扎进清水巷外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街巷之中!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巷口不久,一队手持棍棒刀斧、气势汹汹的漕帮打手,便在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凶悍汉子带领下,踹开了丁字七号杂院那扇破门!
“搜!给我仔细搜!那个姓李的瘸子,肯定跑不远!”刀疤脸厉声吼道,眼中闪烁着残忍和贪婪的光芒。
河间府城,这盘刚刚开始的杀局,因为内部的背叛和突如其来的袭击,瞬间变得凶险万分!李长天这条刚刚潜入深水的“鱼”,还未掀起风浪,便已置身于遍布刀锋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