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高卧,不羡庙堂朱紫。沔南耕读,独钓汉水烟霞。
这是写在黄承彦草庐大门前的两句诗,表达出了主人拒仕途而守清雅的隐逸风骨。
有诗曰,“庞公采药,德公授徒,承彦何所为?独钓江山入棋枰。非严光拒帝,非范蠡泛舟,隐于野而谋于无形,此真大隐。”
怎么说呢,庞德公纵然隐居,可他还有儿孙与家族割舍不下。
司马徽,或者说司马德操喜欢入世授徒,与这世间还算是有点联系。
唯有黄承彦,是割舍了一切的真隐士,有数的几次出现,一为嫁女,实则是慧眼识珠,赠诸葛亮八阵玄机,奇门遁甲,机巧之术。二为笑入石阵救陆逊,非为救吴,实为护汉祚一线,此外世间再难觅其踪。
也正是因为知道黄承彦的性子,庞德公才会给刘备说请其出山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黄承彦隐居的地方比司马徽的还要偏僻,还要难找,门前十里外有一片树林,林中道路曲折,如迷宫一般,若无人带路,很容易就迷失在里面。
好在一行人有司马徽的带领,很快就走出了树林。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幽静的小路通向一座草庐,四周种满了翠竹,显得格外清幽。
等走到进了院子之后,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司马徽快步前行,笑着将手里的酒放在院内的竹桌之上,而后朝着某处喊了声。
“别藏了,月英,司马徽来访,不知你父亲今日在否?”
等司马徽说完之后,院子的角落里一阵机关响动,一个姿容秀丽,眼睛里充满了灵气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小黄狗从地道里钻了出来,朝着众人笑道。
“原来是司马伯父,刚刚在远处没瞅见您,要不然就不用躲了,你说是吧,小黑。”
小黄狗就像能听懂一般,连连吐着点头,“汪汪汪……”
司马徽哭笑不得的问道,“你家大人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在家里?”
黄月英摸着小黄狗的脑袋回道,“吵架了呗,母亲带着家里的仆人回了外祖家里,父亲出去采药了,临行之前让我转告司马伯父,他无意出仕,让您别费口舌。”
司马徽闻言有些无奈,“承彦猜到我要来?莫非是他见过你庞伯父了。”
黄月英点了点头,“五天前庞家伯父来过,与父亲喝酒畅谈了一番,好像是劝他出仕跟着一个姓刘的将军。”
“可惜我父亲不愿出山,甚至想要搬离荆州。”
“母亲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若不是月英执意留下,想必父亲早就远走他乡了。”
听到这里司马徽苦笑了几声,随后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备。
后者其实一直在打量黄月英,心想人家姑娘长得挺标致的,完全配得上他的亮弟,什么“黄头黑肤”,完全是无稽之谈。
再说黄承彦的妻子乃是美男子蔡讽之女,与那个美艳动人的蔡夫人是姐妹,家族基因优良,又怎么可能生出一个丑女。
原本历史上应该是黄承彦故意这么说,以此来考验诸葛亮的吧。
将脑海中的这些杂念压下,刘备转身解下张飞与刘裕身上背着的包袱,将里面用白纸刊印的十几本线装书放在了桌子上。
“哎呀,你这人做什么呢,我父亲说不能收礼物的!”
刘备笑着朝着黄月英抱拳施了一礼,“几本书而已,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礼物,还望姑娘通融一二。”
黄月英见刘备气质不俗,英武不凡,众人又全都站在他身后,就知道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贵人,哪敢受他一礼,连忙慌乱的还礼。
“可……可我父亲……”
司马徽笑着说道,“丫头,收下吧,只是书没问题的,承彦也不会多说什么。”
黄月英见状只能默默点头,刘备也没有为难人家姑娘,转身朝众人道。
“走吧,既然此间主人不在,吾等不请自来的恶客也不好多加叨扰。来日方长,我们改日再前来拜访就是。”
随后在黄月英的送别下,众人出了院子,临走前刘备看到诸葛亮忘记放包裹了,就笑着对他道。
“难道亮弟不觉得背着这些吃食重么,不如送给那小姑娘吧。”
诸葛亮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刘备的用意。
他解下背上的包裹,里面装着的乃是他们路上准备的干粮和一些精致的点心,随后快步走向一头雾水的黄月英。
“黄姑娘,你独自在家,这些食物或许能解一时之需。”
黄月英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睛,看着诸葛亮不说话,后者挠了挠头紧张的说道。
“里面是庐江舒县的特产桂花酥、菊花酥、梨花酥、红豆酥……还有铜壶里面装着的是乃是山泉水、蜂蜜、桃子等物秘制的蜜桃饮……你留着吃吧……”
看黄月英还是不接,诸葛亮结结巴巴的说道。
“你……你还是收下吧,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送给你们的礼物,刚才我忘解了……还有就是它实在是挺重的,我不想再背着这东西下山了……”
诸葛亮蹩脚的理由逗笑了黄月英,小姑娘莞尔一笑,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最终还是接过了包裹。
“谢谢……小先生。”她小声说着,脸颊微微泛红。
对面的诸葛亮也不知为何,也突然红了脸。
“我……我不叫小先生,我叫诸葛亮,长辈们都叫我亮儿,凤鸣村的朋友们喊我阿亮。”
黄月英抿嘴笑了笑,“好,我记住了,阿……亮。”
……
或许是天定的缘分,也或许是少年慕艾,诸葛亮与黄月英在原地说了好久的话,刘备等人也不催促,就远远的站在原地等待。
就在诸葛亮觉得说话时间太久,准备离开之际,黄月英突然开口道。
“阿亮,你不是说喜欢天文地理,最近跟着郑师在学习么?
诸葛亮停下脚步点了点头,黄月英狡黠的眨了眨眼,心想父亲也快回来了,找个问题再留他一会好了,这样说不定这群客人就要留宿了,自己也能和新朋友多玩几天。
计上心头的黄月英笑着开口道,“那你能帮我解答一个疑惑吗?”
见诸葛亮点头,她立刻说出了问题。
“父亲曾言,北斗七星每夜位置皆有变化,却又不离其宗。月英观察多日,发现其轨迹似有规律,却难以总结。不知阿亮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黄月英故意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让诸葛亮有点为难,转身看向远处的刘备。
“兄长,能再等我一会么!”
刘备巴不得如此呢,自是准允了。
诸葛亮就像是吃到了糖的孩子,得到允许后立刻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开始给黄月英解惑。
“姑娘观察细致。北斗确有其运行规律……”,他开始详细解释,两人不知不觉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借着阳光在地上画起了星图。
众人默契地在院外交谈,并未打扰院内的两个孩子。
“这丫头从小聪慧过人,承彦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传授了不少学问。”说到这里司马徽压低了声音。
“月英这丫头看着木讷,其实不然,她古灵精怪着呢,寻常俗人,她是不放在眼里的,我是真没想到她能和诸葛家的这孩子聊到一块。”
刘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谁知道呢,或许是天作之合,命定的缘分也说不准。”
正在几人说话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驴叫声。
耳朵灵敏的刘裕连忙提醒,“大哥,后面有人来了。”
众人警觉地转头望去,过了约莫三十息的时间,只见一位面容清癯却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倒骑毛驴,左手手持一根竹杖,右手捉着一个葫芦正在仰头饮酒,背上还负着个药篓。
“承彦兄好雅致啊,竟还倒骑毛驴。”
察觉到身后的声音,黄承彦转头看了过去,立刻就发现了开口说话的司马徽与刘备等人。
黄承彦的眉头紧蹙,都快皱成一个川字了,只见他厉声喊道。
“丫头,丫头……”
在院中听到黄承彦呼喝声的黄月英吐了吐舌头,随后跑出了院门。
黄月英看了众人一眼,随后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黄承彦。
“父亲……您回来了……我去给您和客人沏茶……”
黄承彦正想问为什么这些人还没有走,她有没有把自己留下的话告知,可看到自家女儿又跑了,当即无奈的轻叹一声,后翻身下驴,朝着司马徽与刘备等人施了一礼。
“客既来了,还请院内一叙。”
等进院子之后,黄承彦目光扫过石桌上的酒,最后停留在旁边白纸线装书上。
他缓步走近,拿起一本翻看,眉头微微挑起。
“洁白如雪的纸张……蝇头小楷……线装...这工艺倒是新颖。”
这时刘备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晚辈刘备,冒昧来访,扰先生清静,还望见谅。”
黄承彦放下书本,仔细打量着刘备。
“刘将军远道而来,寒舍蓬荜生辉。只是老夫山野之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先生过谦。”
刘备诚恳地说道,“备此行非为求才,实为请教。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备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闻先生高见卓识,故特来求教。”
黄承彦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走到竹桌旁坐下,示意众人也坐。黄月英乖巧地取来茶具,为众人斟茶。
“月英,去把为父新采的草药整理一下。”
黄月英听完立刻会意,知道父亲要谈正事,便抱着小黄狗,拉着还在发呆的诸葛亮就跑到院外去了。
方源给张飞与刘裕使了个眼色,三人也很快离开。
“德操兄,有段时日不见,没想到你还是这般热心肠,今日是来帮人做说客的吧。”
黄承彦先对司马徽说道,语气中带着老友间的调侃。
司马徽笑道,“知道你淡泊名利,喜欢山水之间的田园生活。只是若天下倾覆,处处化作焦土,你我还如何逍遥呢?”
黄承彦轻叹一声,“庞德公前些日子来过,说了同样的话。我本以为躲在这深山老林,就能避开尘世纷扰。”
刘备此时开口道,“先生之学,若只藏于深山,实乃天下苍生之憾。”
黄承彦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将军如何看待这天下大势?”
刘备正色道,“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自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然智术短浅,迄无所就。唯愿以仁义待人,以诚信立身,聚天下英才,共扶汉室。”
“仁义……诚信……”黄承彦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将军可知,这乱世之中,仁义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
“眼下还不是很明显,可要是继续乱下去,就是出现屠城之事我也是不惊讶的。”
司马徽接口道,“正因如此,吾主之仁义更为珍贵。”
“如今天下智谋之士,所矜持者不过权谋诈术,而我主独守正道,此乃民心所向。”
黄承彦神情古怪,他是真没想到司马徽会择主。
“好一个民心所向……你带来的这些书……”
黄承彦指了指桌上的白纸线装书,“工艺精湛,内容包罗万象,不知从何得来?”
刘备答道,此乃备命人收集天下典籍,以新法印制而成。备以为,知识不应为少数人所独占,当广为传播,开启民智。”
黄承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转为深思。
“开启民智……有趣……真是有趣。”
这句话说完之后黄承彦再次沉默,而后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老梅树下,来回踱步,许久之后开口道。
“刘将……”顿了顿后黄承彦换了个称呼,“刘玄德,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刘备正襟危坐,随后认真的说道,“先生请讲。”
“几乎所有上位者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愚民,这样一来也好盘剥他们,为何你愿意为百姓启智呢?”
“而且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这是在动摇所有士族的根基,这是比夺他们土地还要可怕千倍万倍的事,一定会引来激烈反弹的,你就不怕……?”
黄承彦话中的未尽之意刘备当然听得明白,思索了一番后笑着答道。
“就算以后这天下不姓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吾刘备无它愿,惟愿我汉家儿郎人人如虎,如龙,过着平安富足的生活,仅此而已。”
“至于先生的担忧,备深以为然,但因为这事艰难,就不去做了么?”
“再说了,海有潮起潮落,月有阴晴圆缺。眼下士族的势力确实庞大,可此消彼长,它们终究会有衰弱的一天。”
“我很有耐心,我可以等,等到那些从千家万户里面出来的读书人站到我的身后,替我将它们扫进历史的尘埃里。”
刘备这番掷地有声的发言让院内霎时之间变得落针可闻,黄承彦过了很久,才感慨万分地叹道。
“天降圣主,也难怪德操兄与德公倾心,黄某不才,愿出山供明公驱策,但愿吾主勿忘今日之诺。”
刘备起身念着【礼记·礼运】里的一段话,“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吾刘备对天起誓,唯愿天下大同,并以此为终身信念,矢志不渝。”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日月昭昭,山河为证,吾心可鉴,如有虚言,人神共戮。”
等刘备念完最后一个字时,忽然狂风大作,天现旱雷,似是在回应这个誓言一般。
说实话刘备也吓了一跳,心里有些发虚。
仰头看时,发现晴朗的天空早已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暴雨。
心中想道虽然这事很巧,可终究不过是夏季的山雨而已,身边两人都是懂天文的高智之士,应该不会多想吧。
结果扭头之时,却发现司马徽与黄承彦皆已拜倒在地,口呼圣主。
“咳咳……子不语怪力乱神……两位还是起来吧……”
看着拜他的两人,说实话也刘备也很慌,若真是在装神弄鬼,他心里反倒不怕了,就怕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是真的……心想以后还是少发这种大誓,指指洛水和他老刘家的列祖列宗起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