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峡区小会议室空气滞重,空调微弱嗡鸣几乎被文件翻页声和低沉讨论吞没。
“……第37户的补偿方案还要再议,他家是临街三代商铺改成的住宅,现在方案里按住宅标准,老人家接受不了。”副主任王明推了推眼镜,语气焦灼。会议室长桌两侧挤满了旧改小组核心成员,个个面带疲色,桌面上散着厚厚几摞卷宗图纸。
区委副书记,常务副区长秦风坐主位,指关节用力抵着发胀的太阳穴,另一只手下意识摸向大衣口袋——里面是空的。他这才想起那盒提神的口香糖早在上午就已嚼完。窗外铅灰天色压得很低,像一块沉重的幕布,墙上的挂钟指针已悄无声息地滑过了下午两点。胃里熟悉的焦灼感再次升腾,提醒他已经错过了午饭时间数个小时。从十八岁在华清大学新生报道处第一眼看见那个穿着浅蓝衬衫、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女孩,到现在快要十年了。时光呼啸而过,此刻却凝滞在这沉闷的会议里。
“市场价评估,住宅、临街非住宅分开计算,取合理值叠加补偿,”秦风开口,声音因疲劳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剑锋般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明天上午十点前,发改、城建、财政联合拿出精确测算模型给我。老王,下午三点,你亲自带组去现场做住户工作。”他稍顿,补充一句,声音里似有若无地揉进一丝异样,“三点之后的所有非紧急协调会,顺延。”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手机屏幕悄然亮了。一条信息静静躺在锁屏通知栏,发件人备注是省发改委林妙雪。内容简洁得如同工作备忘:「两点半,民政厅西侧小门。」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秦风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没有停顿半秒,快速处理完几项急需拍板的细务,合上手中厚重的项目资料夹:“会议暂停。老王主持跟进补偿方案细节。”他起身离席,动作干脆利落,只有放在椅背上的深色围巾被抓起时微微透出不易察觉的急促。
省民政厅停车场角落,一台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安静泊着。秦风快步走到车旁,副驾车门无声滑开。车内温暖干燥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他,副驾位上的林妙雪一身挺括的藏蓝色套装,短发利落整洁,指间正滑动着手机屏幕。秦风刚要开口,目光却被牢牢定住——
她那身职业套装看似寻常,但耳垂上一点莹润的微光,轻轻摇曳。
是那枚珍珠耳钉。华清毕业旅行那年,某个燥热喧嚣的海岛小摊上,还是穷学生的他,咬咬牙用了大半个月打工的钱给她买下的,带着少年笨拙的、沉甸甸的心意。
察觉到他的凝视,林妙雪抬起头,唇边很浅地提了一下:“看什么呢?都成雕像了。”
“看你。”秦风喉头有些发紧,反手关上车门,车内空气顷刻变得静谧,将人包裹其中。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耳垂的微凉触感。“这耳钉…你还留着?”
林妙雪没有躲闪,只看着他眼底清晰的血丝和眉间深刻的疲惫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工作再忙也不能当铁人。下次……记得按时吃饭。”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空气。这叮嘱,从华清实验室熬通宵时开始,说了这么多年。
方向盘一打,轿车无声滑出角落。车子汇入车流,经过民政厅正门的人声鼎沸,很快绕至一条幽静的岔路,停在挂着“临时后勤通道”指示牌的西侧小门外。铁门紧闭,门外一灯如豆,昏黄光晕撑起一方小小的寂静空间。
“到了。”林妙雪熄火,解安全带,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秦风的手却在安全带卡扣上停了一瞬,侧首看她:“就这么进去?”
林妙雪指尖动作微顿,抬眼看进他眼底深处,声音轻而清晰,一字一句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等了快十年,秦风,”她停顿一刹,“我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山盟海誓,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我们登记吧”。只有她眼底最澄澈坚韧的肯定,和那句跨越了十年岁月长河的答复。秦风胸腔里那点因疲惫而生的不安骤然被一种汹涌的暖流击穿、填满。从青葱校园到权力洪流,十年的时光回旋冲撞,最终沉淀为心底无法撼动的磐石。
“好。”仅一个字,落得沉稳如铁。他解了安全带,推门下车。初春傍晚的风带着料峭寒意,他脱下自己的深色大衣,不由分说裹在她肩上。指尖无意擦过她颈侧裸露的肌肤,温热而略带粗糙的触感,带着属于他的气息,沉沉包裹住她微凉的皮肤。
西侧门内嵌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半扇,一位气质温和干练、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士迎了出来,胸前挂着主任工牌。
“张姨。”林妙雪裹紧大衣,朝她颔首,露出难得的、浅浅的温和笑意。
“妙雪,小秦,”张主任目光温和慈祥,带着一种熟稔的长辈关切,视线在两人间轻轻一转,随即压低声音,“这边,跟我来。”
狭窄的通道、略显陈旧的楼梯,他们跟在张主任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细碎的回音,间或遇到几个忙碌的员工,也只是无声点头而过。直至三楼尽头一间挂着“档案协调处”铭牌的办公室。
房间里没有大红喜字,没有装饰气球,只有整洁的办公桌和几张椅子。角落一张小桌上,象征性地放着一束洁白的百合,清雅的香气淡淡漂浮在空气里。另一位气质文雅的女工作人员已等在那里,冲他们友善地点头微笑。
“时间刚好,现在开始吗?”张主任柔声问,语气如同询问一个常规审批流程。
“麻烦了。”林妙雪声音平静。
张主任从桌后取出两套崭新的登记表格,放在办公桌两头,示意他们入座。“证件给我一下?”她看向秦风,语气依旧平和自然。
秦风迅速拿出户口本、身份证放在桌上,动作带着工作习惯的干练。林妙雪也从随身公文包中取出同样的材料,递出身份证时,无名指上没有任何饰物,干净白皙。
填表的过程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表格在彼此手中传递签字,秦风专注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秦风的笔迹刚劲沉稳,林妙雪的字迹清隽有力,并排出现同一个登记表格的申请人处,落在相邻的位置上。从华清到此刻,两条生命的轨迹,终于正式交汇于这张薄薄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