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宜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即将离场的喧嚣尾声，她竟会再次遇见张如玉。
与清晨在酒店走廊里那个头发凌乱、神情哀戚、如雨中落花的狼狈形象相比，此刻的她简直是脱胎换骨！
张如玉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淡紫色滚银边洋装，衬得肌肤胜雪，身姿窈窕。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如云堆砌，簪着一支小巧的钻石发簪，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星光。
她脸上薄施脂粉，眉目含情，顾盼生辉，整个人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明珠，光彩照人，明丽无双。
她正亲昵地挽着一位年轻军官的手臂，那军官肩章闪亮，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沉稳，两人并肩而立，郎才女貌。
张如玉看到宜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扯着身边军官的胳膊，生怕晚一步宜棠就走了，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快步迎了上来。
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喜悦和光彩，几乎要从她明亮的眼眸中满溢出来，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失而复得、柳暗花明的巨大幸福里。
“世元！宜棠！”张如玉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带着毫不掩饰的亲热，仿佛清晨那场难堪从未发生过。
宜棠下意识地看了沈世元一眼。沈世元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目光直接越过张如玉，落在了她身边的军官身上。
“阿森！”沈世元的声音带着重逢的熟稔，直接忽略了热情打招呼的张如玉。
张如玉被忽略也不恼，脸上笑容依旧灿烂，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早知道你们认识！阿森，快见过宜棠！世元的太太！”
被称作阿森的徐森，在宜棠面前立刻展现出与沈世元相处时不同的温文尔雅，他微微欠身，语气真诚而敬重。
“沈太太，当日在黄河岸边，承蒙您妙手回春，救命之恩，徐森没齿难忘。”
宜棠看着沈世元，眼神带着询问。那日在黄河边，天黑风急，心焦如焚，她专注于救人，哪里还记得具体救过谁的面孔？
沈世元点点头，代宜棠回应，语气带着世家子弟的从容。
“阿森，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随即转向徐森，带着歉意和不容置疑，“宜棠今日身体实在不适，我们先走一步，改日再约，好好叙旧。”
“好。”徐森再次郑重地朝宜棠伸出手，“嫂子，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宜棠看着眼前这位英姿勃发、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奇妙的成就感。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回握，嘴角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笑容：“不客气，医者本分而已。”
“宜棠，这就走？”
陈将军之子陈澈也追了过来，语气带着明显的遗憾，目光灼灼地看着宜棠，“我还没邀请你跳支舞呢。”
他话语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熟稔和亲昵。
宜棠面对这位少时玩伴，语气自然放松了许多，“我在安济医院工作，你若有空，随时联系我便是。”她巧妙地避开了跳舞的邀请。
陈澈立刻点头，笑容爽朗，“好！一言为定！”
他随即转向沈世元，礼节性地道别。
沈世元心思微动，立刻接口道：“陈兄，医院嘈杂，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不如改日由我做东，找个清静地方设个薄宴，如何？”
他试图将宜棠与陈澈的会面纳入自己的可控范围。
陈澈闻言，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随性，朗声道：“沈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与宜棠可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交情！街边的小酒馆、馄饨摊，我俩常去光顾，从不拘什么大酒楼老字号！”
他话语间流淌着对那段无忧无虑、亲密无间时光的怀念，那些只有他们共享的、充满烟火气的快乐片段。
这扑面而来的少年气息和亲昵往事，让沈世元心头瞬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羡慕。
那是怎样一段惬意飞扬的时光？
阳光、小巷、伙伴间的嬉笑打闹……可惜，这一切他都不曾参与，宜棠生命中最鲜活恣意的一页，他终究是错过了。
这份缺失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进心底。
“阿澈！”
徐森这时上前，熟稔地给了陈澈肩膀一拳，语气带着兄弟间的调侃，“你小子！来了京里也不吱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陈澈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挽着徐森的张如玉，带着询问：“这位是？”
徐森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张如玉的挽抱中抽离出来，介绍道：“这位是陕西张大帅的千金，张如玉小姐。”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阿澈，原来你也认识世元的媳妇儿！”
徐森立刻将话题引回宜棠身上，语气充满真诚的赞叹，“我当日在黄河边遇险，命悬一线，多亏了宜棠嫂子临危不乱，妙手回春，才捡回这条命！嫂子当真是女中豪杰！”
陈澈一听，与有荣焉的激动瞬间被勾起，过往与宜棠亲密无间的亲昵感仿佛从未因时间而褪色。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极其熟稔地挽住了宜棠的胳膊，脸上洋溢着纯粹的骄傲。
“小棠儿！原来你这么厉害！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本事！”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带着一种家人般的随意和亲昵。
宜棠被他这久违的称呼和亲昵举动逗得心情一松，仰起脸，面对这位少年挚友，心中毫无拘束，一种久违的得意感油然而生。
她微微扬起秀气的眉毛，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小骄傲：“我一直都这么厉害的呀！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盔甲，变回了那个在街巷间奔跑、眉眼飞扬的少女。
沈世元站在一旁，看着宜棠在陈澈面前展露出的这份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的、鲜活而略带俏皮的神态，心里那股酸溜溜的感觉几乎要酿成醋海翻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宜棠——如此放松，如此真实，如此……不属于他。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醋意翻腾间，沈世元敏锐地捕捉到宜棠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轻轻护向了自己的小腹。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醋海的一颗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沈世元心中所有的波澜！
一股巨大的、无可比拟的暖流和踏实感涌遍全身！
他与宜棠之间，有着最深刻、最无法割裂的羁绊——他们共同孕育的新生命！
这份血脉相连的牵绊，是陈澈，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沈世元心中豁然开朗，他伸出手，轻轻但坚定地拉过宜棠，将她从陈澈亲昵的臂弯中带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宣告：“好啦，叙旧也叙过了。我们真得走了，宜棠累坏了。都是老熟人，改日再聚！”
他特意强调了“累坏了”和“我们”。
宜棠今日确实已到强弩之末。
从清晨张如玉的无礼，苏家的压抑绝望，到发现新宅真相的惊怒，再到宴会上应酬周旋、呕吐连连，情绪如同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精神和体力都被压榨到了极限。
坐上汽车，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连维持坐姿都觉得费力。
沈世元见状，小心翼翼地挪近，伸出有力的臂膀，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肩膀上。
宜棠此刻连一丝抗拒的力气都没有，甚至顺从地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角度，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过去，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停泊的倦鸟。
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车子平稳行驶，窗外的街灯昏暗，在宜棠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想喝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配上清爽的什锦咸菜……”
这朴素的渴望，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只喝白粥咸菜？会不会……没什么营养？” 沈世元试探着问，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先填饱肚子再说……” 宜棠的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这白粥咸菜的念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广州，和陈澈一起，像两只寻宝的小兽，钻遍那些稠密如织、烟火气十足的街巷。
在各种香气四溢的摊贩前流连，挑着新奇古怪的食物花样尝试。
陈澈那个促狭鬼，有时会故意板着脸挑剔东西不新鲜，吓得摊主诚惶诚恐。
这时，宜棠总会悄悄地把银元或铜板塞进摊主粗糙的手心，用眼神安抚他们受惊的心。
那样的时光，自由、无忧、充满小小的冒险和善意，如今想来，遥远得如同隔世，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想什么？” 沈世元敏锐地察觉到她唇边浮现的一抹极浅、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追忆的温暖，却与他无关。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爬上心头。
果然，宜棠坦诚地、带着浓重鼻音回答：“想起以前……和阿澈调皮捣蛋的事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被深深的疲惫淹没。
“哦？你还会调皮捣蛋？” 沈世元有些惊讶。
从他认识宜棠起，她便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疏离，眉宇间常笼着淡淡的郁色，与“活泼”、“调皮”这些词似乎毫不沾边。
“此一时……彼一时……” 宜棠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已耗尽。
身体沉沉地陷在沈世元的怀里，像一块温软的玉。
沈世元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传递出的那份沉重的疲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