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问珠儿,“二少奶奶,平日里跟大家走动吗?”宜棠有些奇怪。
珠儿叹了口气,“二少奶奶院里养着锦鸡呢,少奶奶可要当心啄人,我们还是不去的好。”
“为什么没有见到二少爷?”宜棠问道。
珠儿脸色突变,“三少奶奶,快些走吧。”
珠儿拐弯太急,袖口缠枝莲纹正巧卡进太湖石孔洞,走动的力量带着衣袖刮出一片绒线。
宜棠道:“你慢些。”
珠儿又道:“二少奶奶平日忙,要教导两个小少爷,待她有空了再去。”
连珠儿这么爽快的人都不愿意明说,想必有隐情,宜棠点点头,跟珠儿回去。
庭院深深,她对此并没有什么好奇心。
宜棠问道:“三少爷早上用过早点吗?”
“三少爷从来不吃早点,都是一杯黑乎乎的酱汁了事。”
“什么酱汁?”宜棠不解,心想这是什么癖好?
珠儿哈哈一笑,“少奶奶,是咖啡。”
“这玩意儿,闻起来的香,喝起来,我看比涮锅的水还苦,一股子糊味儿。”
宜棠笑笑,瞧见太阳还没升上正空,天气还算凉爽,露珠仍在枝头草丛透亮,又见一树树猬实花开得清爽,不浓不淡,如星星坠地,被树枝接住,便安心绽放开来。
园子里还有铁线莲,这个季节也开始冒头,牡丹芍药略微过季,枝繁叶茂,花骨头只剩下几只,看似来迟了,实则如花中王后,压轴出场。
宜棠兴致颇高,往园子深处走去,看看还有些什么惊喜,她提着裙裾避开满地落英,鞋尖绣的银蝶扑簌簌掠过铁线莲新抽的藤蔓。
绿色和红色双层的小乔木,搭建出楼梯般的层次感,一丛丛凤尾竹,纤细而摇曳,石头垒起来的花坛里种着大捧的月季,粗粝感和娇弱感并存。
一排茂密细直的松树把路隔开,隐约可见里面是一处青砖琉璃瓦房子,掩映其间,生趣盎然,富贵闲人感扑面而来。
宜棠还要上前,珠儿连忙拦着,“少奶奶,不往前走了,这是老爷的院子,老爷没有事先允许,所有人都不能去,就是二太太也不行。”
宜棠唬了一跳,连忙道:“那我们走吧,还是不打扰的好。”
两人刚刚转身,却听见门声吱呀,宜棠忍不住往后一看,居然是萧羽,她微微笑了笑,萧羽却涨红了脸,急匆匆地转身离开,连珠钗落地也未发觉。
宜棠正要喊,萧羽已经不见,只好作罢,自顾自上前捡起凤尾竹里的珠钗。
她无意迎光转动钗尾,樱花状托座上的珍珠忽地绽出虹彩——唯有日本三重县的Akoya珠,才会在珠层叠错间折射出这般淡粉晕影。
珠儿也看出异常,随口夸赞,“少奶奶,这珠子倒是稀罕。”
宜棠指尖摩挲过钗身暗纹,十八瓣菊纹在浮雕牡丹下若隐若现,这是日本皇室御用工匠惯用的“隐菊”技法,寻常市井绝难仿制。
宜棠心下奇怪,扭头看珠儿,她却是头也不敢抬,只看着脚下,拼命往前走。
宜棠跟上。
回到院子里,进门见岑妈也在,端着两碗燕窝,说是老太太吩咐的,送给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喝。
宜棠道了谢,吴妈顺手接过来,放在桌上,一边请宜棠喝,一边让人给三少爷送到书房去。
岑妈絮絮叨叨,嘱咐吴妈伺候三少爷的注意事项,岑妈颇有些倚老卖老,吴妈老实人,唯唯诺诺,宜棠懒得应酬,索性喊住丫鬟,“给我吧,我给三少爷送。”
“少奶奶。”岑妈叫住,“岑妈炖了一个早上,少奶奶先喝一口,看看味道如何,火候到不到位,老婆子我下次也好注意。”
不忍辜负岑妈的心,宜棠点点头,坐回桌子旁,舀了一勺送到嘴里……这味道分明有些不对,微微有些发苦,裹在冰糖的清甜里,更加明显。
宜棠假装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吊灯,发现岑妈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面上堆着笑容,肌肉却忍不住微微颤动,手明明放在桌子上,却用足了劲儿往下压,内心的恐慌一览无遗。
宜棠笑道:“挺好,是上等的南洋官燕,替我谢谢老太太。”
岑妈松了一口气,宜棠起身,“我先给世元送去,若是凉了怕他觉得腥。”
宜棠说走便走,岑妈想拦也拦不住,岑妈心里一颤,少奶奶不会发现了什么吧?可她喝了就够了,她用了两倍的量。
宜棠敲门,沈世元的声音极不耐烦,“谁?什么事?”
“是我。”
沈世元赶紧起身开门,“回来了?”
见宜棠手里端着燕窝,脸上浮出笑容,“给我的?”
宜棠走了进去,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递给沈世元,“喝吧。”
沈世元心里开心得很,抢过宜棠手里的燕窝,“不是给我的吗,怎么你先喝了?”声音里愉悦飞上眉梢。
沈世元把调羹送到宜棠嘴边,“喝吧,你喜欢就多喝点。”
“你喝。”宜棠看到桌上的堆积如山的文件,“很忙?”
沈世元于是一口喝完,顺手放下碗,抱住宜棠,“棠儿,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实在是太委屈你,但是今夜就要走,婚礼暂时来不及办了。”
宜棠本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听是婚礼取消的事情,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碍事。”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又一想沈世元马上要走,她不由抱住沈世元。
“宜棠,你不想办婚礼?”沈世元看出宜棠并无波澜,若不是宜棠这个真情实意的拥抱,他几乎又要气死。
宜棠点点头,“世元,你先忙,中午若是有空,陪我吃饭吧。”
“好。”沈世元忙得不可开交,恋恋不舍,仍是随着宜棠去了。
回到房间,宜棠便用银簪试了她故意吐在袖口的燕窝,颜色并未变黑,看起来没有毒。宜棠也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多虑了,沈家老太太为什么要毒害她?
宜棠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出去,却发现簪纹间附着淡黄色结晶物。
宜棠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宜棠换下衣服,她心里想了又想,难道是助孕的药物?
可不过两刻钟,宜棠喉部便出现灼烧感,她取蒸馏水漱口时发现水中悬浮油膜,宜棠赶紧对自己进行催吐,把自己折磨得泪流满面。
珠儿见宜棠半日不出来,急得连声喊道:“少奶奶,你怎么了?”
宜棠有些虚弱,攒了攒力气才答道:“没事,我就出来。”
宜棠摸了把脸,收拾了下自己,这才出去,珠儿等在门口,见宜棠没事,放下心来。
“去做事吧。”宜棠脸上的笑意彻底打开了珠儿的疑虑。
珠儿抱着要换洗的衣服出去,岑妈还在,跟着珠儿,“死丫头,你不跟着少奶奶,做这些粗活干什么?”
珠儿笑道:“妈妈,少奶奶的衣服自然是我来洗,怎么能交给其他人。”
岑妈一笑,“你个实心眼的,别对谁都那么真,到头来押错了宝,吃亏的是自己。”
珠儿不懂,问道:“妈妈,少爷让我伺候三少奶奶,我自然是把三少奶奶放在心尖上,珠儿也不想有什么大造化,三少奶奶对我好,我就要对她好。”
岑妈白了珠儿一眼,又问道:“少奶奶做什么呢?”
“看书。”珠儿边走边说,“少奶奶安安静静的,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花,不像你们,不是在说这个,就是在笑那个。”
岑妈掐了一把珠儿,“小蹄子,别以为你攀高枝儿,你是我捡回来的,也就我跟你说真话,你呀,别太实心眼儿。三少奶奶在沈家能待多久都不好说。”
“您这话什么意思?”珠儿吓了一跳,一慌张,把宜棠的衣服都掉下来了,散落一地。
珠儿正要捡,沈世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岑妈。”
岑妈也唬了一跳,赶紧转身陪笑:“三少爷……”
沈世元上前把宜棠的衣服捡起来,脸色有些沉,“不要了。”岑妈和珠儿一时间都吓得不敢作声。
沈世元回了房间,宜棠不在,往里走,果然是在书房,仿佛在找东西,桌上堆着书,还站在凳子上在书柜里翻着。
“找什么?”沈世元道。
宜棠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被沈世元一把抱住。
“你真是的,走路一点声音没有。”
宜棠略带娇嗔,沈世元便招架不住,一把把宜棠放在床上,他欺身上去,宜棠连忙推开他,沈世元不许。
他看着宜棠,安安静静的,他拿手去触碰宜棠的眉眼,远山如黛,小巧挺拔的鼻梁,鼻骨略有曲折,挡住一边的光影,一张脸明媚与沉静分庭抗礼。
不等他吻下来,宜棠拿手抚上沈世元的眉眼,温柔不失力道,“世元,带我一起走吧。”
“宜棠,我也想,此次艰难,比预料中更甚,就连连泽,我也不让他去,他数日之内就能来京,你若有事可以找他照应,大哥也启程回京,几日便能回来。”
沈世元用力箍住宜棠,他真是进退两难,带宜棠走他怕,战场上刀枪无眼,放在沈家他也怕,形势迅速恶化,沈家岌岌可危,他没有想到,他的宜棠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棋子和筹码,他既高估了沈家,也高估了自己。
沈世元能这么想,仍然是过于自信了。
“世元……那你……”宜棠心里害怕起来,千言万语,宜棠只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沈世元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宜棠脸上,她原本清明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身体时而柔软时而僵硬,世元闻到她手腕处残留的苦味,心里愤怒至极,宜棠何其无辜。
宜棠突然扭开头,转向一边,沈世元强撑着笑起来,在她耳边道:“放心,你的规矩我都记得,你的日子我也记得。”
宜棠眼里闪出泪,“谢谢你。”
沈世元无奈笑笑,他心里想,“你不怪我就好,对不起宜棠。”
这一战他只能胜不能败,沈家前途已经系于他一身。
宋教仁先生遇刺数月,尚无定论,沈世元有些迷茫,保家卫国是他作为军人上战场唯一的宗旨,如今他却是不懂了。
“报纸上说李烈钧要独立。”宜棠低低说道:“你是要去徐州?”
“你是不是为我得罪了张家?”宜棠问。
沈世元哈哈大笑起来,“荣宜棠,你真是个小狐狸。”
“怎么?”宜棠一副疑惑的样子。
“张如玉的事情,你断然不会认账,你只会嘲笑我,说沈世元你活该,招蜂引蝶,还会说,沈世元你是自由的,你去跟张如玉好了。”沈世元学着宜棠的样子,宜棠本来就被他压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宜棠,上战场是男人的事情,你安心的等我就好。”沈世元突然起身,宜棠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世元已经到了门后,猛得一拉门,岑妈猝不及防扑进来,摔在地上,顿时就嚎叫起来,“三少爷,我……”
“岑妈,有事吗?”
“我……少爷,我腿断了,痛得很,我……,我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少爷,你让少奶奶给我看看。”岑妈边说边嚎,沈世元故意用了些力,没想到居然是年过半百的岑妈,不经摔实属正常。
“我让珠儿去请大夫,少奶奶照顾我就够辛苦了。”沈世元随口喊了一声,“珠儿。”
珠儿闻讯赶来,见岑妈躺在地上,一脸痛苦,吓得不知所措,沈世元也没有好脸色,喝道:“去请大夫!”
“再叫两个人,把岑妈抬出去,少奶奶要休息。”
珠儿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却越想越不对劲儿,岑妈可是少爷的奶妈,少爷一向敬重她,怎么突然一点情面不给她留?
宜棠从床上起来,她整了整头发,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看着岑妈扭曲的样子,不带表情地说道:“岑妈,世元力气大了些,您可能骨折了,不能动,等大夫来接骨。”
岑妈被宜棠清冷的神色吓得一哆嗦,她试探道:“少奶奶不就是大夫吗?”
沈世元答道:“少奶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都吐了,哪有力气照顾你?”
岑妈脸色发白,“少爷,我……。”瞬间连痛也不敢叫了。
宜棠先是一愣,旋即镇定下来,静静看着沈世元。
他分明是知道了。
沈世元道:“岑妈,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若是被我发现有人挑唆她,我定不会轻饶。岑妈你是老太太跟前的老人,若是看见听见有人挑唆老太太,你要劝着些才是,劝不了了就告诉我。以前是我没有把规矩说明白,既往不咎,但若是以后再犯,我也不是好说话的。”
“我不在家的时候,少奶奶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少一根毫毛。”
沈世元转身去扶宜棠,“走吧,带你去外面吃。”
宜棠笑道,“你方便吗?”
沈世元笑笑,把宜棠抱了起来。
宜棠眼见着来了人,慌忙要下来,“放开我,让我下来。”
“放心,他们不敢说什么,这里我说了算,我不在,你说了算。”沈世元声音略有些大,说得地上的岑妈和赶来的珠儿,吴妈,一并小厮都听明白了。
沈世元横抱宜棠穿过月洞门,她发间银簪勾住忍冬藤,带落几朵黄白小花。
“这里我说了算”的余音在回廊震荡,宜棠明白,今天这事儿,沈世元自以为已经给她交代了,只是她没有弄明白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
沈世元将宜棠放在门口的秋千上,低头耳语,“等我。”
大鱼上前,沈世元道:“开过来吧。”
不多一会儿,小马开着车过来,沈世元又要去抱,宜棠瞪着他,“我又没有残废。”
沈世元笑道:“你可不能有事,我下半辈子还要靠你。”他蹲下身来,拉着宜棠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宜棠,你相信我。”
宜棠瞥见一旁的牡丹花,笑道:“发号施令,也要顺应天时,要不然牡丹花也得迁到洛阳去。”
“怕什么,我跟着你走就是了。”沈世元道,“别说洛阳,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你可有一大家子。”宜棠道,带着讥讽和嘲笑,沈世元真够高看自己的。
“有吗?”沈世元恨恨道,“我倒是想,你不是不愿意吗?一大家子,哼,我想要一个都难。”
宜棠不理沈世元,自顾自拉车门上车,小马却下了车,宜棠正在疑惑,沈世元拉开车门,对宜棠道:“来前面坐,我自己开车。”
沈世元将福特t型车发动时,引擎突突的,檐下的家雀一哄而散。
“这是我从德国运回来的。”沈世元解释道,皮质座椅还残留着莱茵河畔的雪松木箱气味。
宜棠攥住车门的手微微发汗,眼看着胡同斑驳的砖墙往身后退去,墙上“仁丹”广告画里穿和服的女人,让宜棠莫名的一惊,沈世元道:“三姨娘是日本人。”
“我姨娘以为这是个秘密,天天拿这个当资本在父亲面前逞强。”
“当年,长辈们都在,不能接受一个日本女子,我爹就养在外头,等她学会了中国话,别人都认不出了,才带回来,对外只说是我姨娘拉来的,我姨娘又多了一个妒忌主母的名声。”
“我姨娘稀里糊涂就认了,自己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骄横的资本。”
宜棠不说话,沈世元也沉默下来,半晌才说,“本来以为这些都与你,与我们无关,如今看来,谁也逃不掉,外头的局势一天天变化,裹挟着人走,今日不知明日事。”
“宜棠,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平安无事。”
“我碗里下的什么?”宜棠问道。
“斑鳌粉。”
“我并没有怀孕。”宜棠惊讶道,一开始她甚至还以为是助孕的。
“棠儿对不起。”沈世元道,“并不是老太太。”
“是谁?”
“是苏辰。”
“为什么?”
“想让你走。”沈世元道,“宜棠,苏辰明白,你对我的情意有限,若是你觉得沈家的做法冒犯了你的底线,你肯定会决然离开。”
宜棠被说中心思,她呆呆地看着沈世元,心里想着“情意有限”四个字,仿佛真是她与沈世元这段感情的注解。
“以前苏辰为什不嫁给你?”宜棠回过神,问道。
“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娶她。”沈世元道。
宜棠的平静让他恐慌。
“你不想要我了。”沈世元黯然,眼睛盯着前方,宜棠不言不语,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这么复杂。
车厢内陷入安静。
沈世元抓起宜棠的手,不让她挣脱,“不要动不动就不想要我。”
“苏辰孩子的父亲是谁?”宜棠问道。
“没问过。”沈世元道,“与我们无关。”
“徐艺茗的父亲如今是沈家和大总统的鼓手。”宜棠道。
“更与我无关。”沈世元道,“宜棠,我是军人,服从是我的天职,但是我不会违背我心中的正义。”
“世元。”宜棠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世元抱歉万分,把宜棠拉入如此复杂的境地。
宜棠内疚到心痛,沈世元或许也会痛吧,但也就一时而已。
车子碾过碎石铺就的东四牌楼,惊散了一队驮煤的骆驼。领头的白驼脖颈铜铃狂响,浑浊眼珠倒映着车窗后宜棠苍白的脸。
穿灰布短打的警察慌忙挥动红绿旗,旗角扫到卖艾窝窝的挑担,糯米粉扑簌簌落下,那人慌忙去抢他的摊子,这是一家人的生计。
终究是没有抢赢,一担艾窝窝驴打滚顺势滚落,引来当街的小乞丐,卖报纸的孩子都哄抢起来,那人眼见着无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世元瞧见宜棠不忍,停了车正要下,宜棠拦住,“不下车,太危险。”
宜棠从窗口朝那人扔了一袋银子,连忙关上窗拉住窗帘,“快走”,宜棠催促沈世元。
沈世元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掸灰时顺势握住宜棠的腕子,“扶稳了”,沈世元话音未落便猛打方向,避开个横穿马路的旗人少年。
那孩子脑后辫稍系着的红绳,在挡风玻璃前一闪而逝。
拐进东单牌楼,西洋景扑面而来。
亨得利钟表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照亮了对面“瑞蚨祥”绸缎庄褪色的匾额。
女学生们不再穿宽大的氅衣,改穿窄肩收腰的小褂,下身百褶裙,抱着书钻进东洋车,车夫草帽上“礼和洋行”的烫金字被车轮溅起的马粪糊住。
沈世元突然换挡加速,惊得路边法国巡捕的军犬狂吠,铁链拽着主人踉跄撞上美丰洋行的玻璃橱窗,里头陈列景泰蓝鼻烟壶齐齐震颤。
“看路呀!”宜棠揪住他军装下摆,娇嗔道。
前方东交民巷入口,日本正金银行的运钞马车正缓缓转向,描金车辕上缠着的铁丝网闪着青芒。
沈世元嘴角噙笑,猛踩油门从马车与牌坊的缝隙间穿过,后视镜里掠过持枪巡捕涨红的脸。
六国饭店的巴洛克穹顶撞入视野时,宜棠的发髻已散开半边,她呆呆地看着沈世元,一脸的埋怨。
沈世元愉悦地笑起来,抽出手帕把宜棠脸上的薄汗擦干,又用手去整理宜棠的头发,宜棠自己拿手梳顺了,拿出小镜子看了一眼,就想起了锦津,叹了一口气。
“比骑马带劲?”沈世元笑道。
饭店旋转门里飘出肖邦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