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兮死而复生,出谷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与裴讷会面。
深秋,黄寺山,重重枫叶将整个山林染成了红色。
寺门外的千层台阶上,两千名御林军站立台阶两端,层层而上,直到正门。
大相国寺的主持,带领众僧站在寺庙正门处,迎接即将到来的尊贵客人,他们从辰时便在这里候着。
“咚咚咚……”
大相国寺的钟声敲响了五下,午时已至。
赫连襄踏过最后一层台阶,明黄色身影出现在众僧视线的那一刻,主持带领众僧齐齐下跪。
“圆慧携弟子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赫连襄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圆慧主持起身,走到他跟前,作出邀请的动作,“陛下,请。”
从前他为摄政王时来此,多次求见圆慧,他均以寺内杂务繁忙为借口推脱,如今成为皇帝,他倒是肯出来见自己了。
“看来大相国寺最近杂务不多,主持今日竟亲自接见朕。”
接见二字,赫连襄咬的格外重。
圆慧本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今日肯出来相见也不过是因为皇帝此次驾临大相国寺的由头是为国祈福。
赫连襄往日来此,不过是借着大相国寺的地盘与怀兮私会,原本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圆慧自然要避嫌。
“陛下今日为国祈福,求佛祖恩泽天下,乃是造福百姓之举,老衲自然要全力支持陛下。”
赫连襄不再言语,示意他前方带路,而一身华服的黄贵妃并不敢与赫连襄并排走,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祈福仪式很快便结束了,按照帝王祈福的规矩,赫连襄需要在大相国寺斋戒七日,为民祈福。
圆慧主持走到赫连襄跟前,先是行了个礼,“陛下,老衲已为陛下和贵妃备好禅房,请两位随老衲弟子前往后院禅房安置。”
“可是朕常住的那间?”
圆慧点头,“正是。”
赫连襄满意点头,“甚好。”
他方才一路走来,并未发现任何香客,想必是因为他来的缘故,黄寺山封山,不许外人入内。
赫连襄问道,“追风,你此次来带了多少御林军?”
“回陛下,两千。”
“两千名御林军,足够了,不必封山,让百姓们进来上香,大相国寺为皇家寺院,就得香火鼎盛才好。”
追风听到这话,神色大变,“陛下,这会置您于危险境地。”
赫连襄眸光一暗,“佛门净地,谁敢作乱,照朕说的做便是。”
追风知道自己的坚持无用,只会惹来赫连襄不快,思来想去,只得应了下来,并通知御林军加强后院禅房的防范。
那日大相国寺后山的刺杀,还历历在目,若非陆怀兮为主子挡箭,只怕主子当日便已命丧黄泉。
皇帝进山祈福第二日,便有香客陆陆续续上山进香,因黄寺山正值枫叶观赏季,盈都城内到此秋游人也多,追风不得不命御林军在进山处设岗,对每个前来的香客进行盘查。
距离进山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因为前两日皇帝祈福封山的缘故,这里滞留了不少外地前来进香的香客。
客栈一楼是香客用餐的地方,此时正是午间,用餐人数众多。
东北角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其中一位虽穿着粗布衣服,容貌却十分俊秀,看起来气度不凡,此人正是裴讷。
此时,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眼睛死死盯着大门那里,似乎是在等谁。
三日前,他带人事先进入这家客栈,准备寻找机会动手。
六月底那次动手,非但没能伤了赫连襄,反而害死了怀兮,他狼狈逃回建宁之后,痛不欲生。
若非芷兰在他身边日夜陪伴,他可能早就因为愧疚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裴讷,怀兮如今已死,你该记得她的遗愿,好好抚育大皇子成人,不可再冒险了。”
芷兰的话言犹在耳,可是裴讷知道,赫连襄派出的人在疯狂地寻找他们的下落,找到建宁是迟早的事情,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大皇子未必能平安长大。
现在拼一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昨日,赫连襄来此,他正要动手时,却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中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只铃铛。
裴讷将铃铛紧紧握在手里,泪水险些涌出来,信中那手簪花小楷,出自怀兮之手。
“裴讷,勿轻举妄动,明日午时,客栈见。”
他知道,阿兮还活着,还好好活在这世上。
午时过,一楼用餐的人渐渐少了,店小二又添上一壶新茶,赔上笑脸,“几位客官,您几位还要点些什么吗?”
裴讷心知小二是在赶人,有些不悦,“怎么,你这可是在赶客?”
店小二面色忽变,知道这是不好惹的主,忙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您几位尽管坐,尽管坐。”
“叮铃铃……”
三声铃响,裴讷猛地起身看向门那处,正瞧见一道纤瘦的白色身影,她戴着一顶斗笠,笠帽边缘坠着一层白纱,将她的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
但即便如此,裴讷还是认出了她,“阿兮!”
密林中,惊起一群飞鸟。
动静乍起,风声鹤唳,追风“唰”的抽出宝剑,看着扑向天空的鸟雀,神色紧张。
赫连襄轻叹一口气,状似责怪,实在是在安抚,“不过是一群鸟儿而已,何必紧张。”
追风确认四周无异常后,收剑入鞘,“陛下,臣实在是担忧。”
自从皇帝登基以后,那群刺客便没消停过,“前一次,盈都城内的刺客还未查明幕后真凶。”
那一次,刺客射杀了陆怀兮之后便撤退了,在场受伤的刺客皆咬破口中毒药,自尽身亡,他翻遍了他们全身,也未找到有用的线索。
赫连襄眸光微沉,他垂眸,瞧着自己宽大的袖袍,袖袍之下,他的右手手腕那里,是一道又一道的刀疤。
是啊,阿兮所受的痛苦不能白受,他的血也不能白流。
“你的人不是已经将这座山给牢牢的看住了吗?这一次,他们若是敢来,便让他们有去无回。”
无论幕后主使是裴讷还是慕容临,这一次,他都要把他们挖出来,碎尸万段。
客栈二楼,陆怀兮已摘下斗笠,坐到椅子上。
裴讷看着她,一脸惊喜,“阿兮,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
怀兮沉眸,眼中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带着一股凌厉,“裴讷,停手吧,你不能再刺杀赫连襄!”
裴讷面色一变,他们已多日未曾见面,见的第一面竟是让他停止刺杀赫连襄,“为什么?阿兮,他谋权篡位,他该死!”
事到如今,怀兮不得不将赫连皇室的秘闻告知于裴讷,“裴讷,你可知为何先帝正值壮年,却仓皇驾崩?”
“为何文德太子与淑嘉长公主相继薨于壮年?”
裴讷不是医者,即便这三人都是病死,也不会将他们的死联系在一起,今日闻听怀兮此言,才觉其中另有隐情。
“他们不是病死的吗?”
怀兮摇头,“他们都从何皇后那里传了心悸之症,自然拥有先帝和文慧皇后血脉的玺儿,也会像他们那般,死于壮年。”
“若后续的赫连氏血脉皆出于玺儿,必定代代如此,醴朝还能存续几代呢?”
听到这话,裴讷不可思议,“若是如此,太宗在时,为何不将皇位传给赫连襄,而是传给了先帝?”
“这本就是错误,太宗的皇位本就欲传给赫连襄,是陆氏,为了防止皇位旁落,强扶先帝上位。”
“裴讷,他没有谋权篡位,皇位本就是他该得的。”
既然是错误,一切便该回到正轨。
裴讷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怀兮不会骗他。
“裴讷,回到建宁,和芷兰一起,将玺儿抚育成人,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了,不值得。”
此刻的他心中五味杂陈,他望向怀兮,看着她平静的脸,“那你呢,你怎么办?难道,你还要回到皇宫里去吗?”
怀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山上的层层叠叠的枫叶,“我,有我该去的地方。”
裴讷心知怀兮已下定决心,便不再坚持,但他仍有一事颇为好奇,“阿兮,你是怎么活过来的?那日的箭尖上,我命人涂了剧毒。”
怀兮的脑海中浮现那个云雾缭绕的阴阳潭,和血色染就的九转还魂花。
“许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想让我活着吧。”
只有活着,她才能好好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