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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冰裂纹窗棂筛进细碎阳光,在白怀瑾的玄色官服上织出金丝网。

他垂在膝头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坐凳楣子的木纹,那些凹凸的纹路突然化作前世灵堂的雕花棺木,正一寸寸硌进掌心。

“你还想成亲吗?”

这话在喉间滚了十七遍才敢问出口。

檐角积雪融化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像极前世守灵夜更漏声。

白怀瑾看着桑知漪鬓边被暖阳镀成琥珀色的绒毛,忽然想起大婚那日她盖头下的珍珠流苏也是这样微微发颤。

桑知漪转动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这是谢钧钰离京前托人送来的,玉料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望着廊柱上斑驳的树影,轻声反问:“你呢?”

白怀瑾的喉结在领口蟠龙纹下艰难滚动。前世合卺酒泼湿的喜服、今生刻意复刻的旧宅、这些日子笨拙养护的花草...千言万语在舌尖凝成半阕词:“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尾音落在穿堂风里,惊醒了梁间打盹的麻雀。

桑知漪忽然轻笑出声。这笑声裹着茉莉香粉扑在白怀瑾脸上。

此刻她指尖正划过廊柱裂痕,像在抚摸岁月结痂的伤口:“白大人可知,等人等到死是什么滋味?”

不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就像把心挂在日晷的晷针上,每时每刻都被光阴戳出个窟窿。”

说话时腕间翡翠映着雪光,晃得白怀瑾眼眶生疼,“所以这一世,我不想再等任何人。”

白怀瑾的指甲深深掐进木纹。他当然知道等的滋味——重生后每个清晨都要确认这不是黄泉幻境,每次相遇都要克制拥抱的冲动,每回见她与谢钧钰书信往来都恨不得烧了驿站。

可这些比起她前世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谢钧钰…”那个名字在齿间碾出血腥气,“他有没有忘了你?”

桑知漪诧异地转头。这是白怀瑾第一次主动提及谢钧钰,他绷紧的下颌线像极了前世斩杀叛臣时的模样。

她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谢大人上月寄来的岭南荔枝蜜,比御赐的还甜三分。”

白怀瑾的指节发出轻微脆响。他想起今夏特意托人从泉州运来的荔枝,因着怕坏了,用冰船日夜兼程送来。

可那筐荔枝最终烂在库房——就像他不敢送出的心意。

“不过…”桑知漪突然倾身靠近,发间茉莉香骤然浓烈,“白大人可知他信里写什么?”

她看着白怀瑾骤然收缩的瞳孔,笑意染上几分顽劣,“他说岭南女子善制香,要给我捎十三种花香膏。”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谢钧钰确实提过香膏,不过原话是“知漪畏寒,可掺入药油制成暖香”。

可白怀瑾哪知这些,他只觉得胸口旧伤迸裂。

“砰”的一声,白怀瑾手边的青瓷盏突然迸裂。茶水顺着石阶蜿蜒成暗色小蛇,他盯着自己掌心血痕,恍惚看见前世灵堂滴蜡的痕迹:“那你...可会应他?”

桑知漪的笑意突然消散。她望着廊外古柏上跳跃的麻雀,想起谢钧钰离京那日,也是这样晴好的冬日。

那人将暖手炉塞进她怀里,指尖扫过她手背时比炉火还烫:“等我回来”四个字混着白汽消散在风里。

“谢大人背负着整个宗族的期望。”她捡起碎瓷片,锋刃在指尖压出月牙痕,“就像你当年,心里装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瓷片突然划破指腹,血珠滴在石板上开出红梅,“装得下天地乾坤,独独容不下儿女情长。”

白怀瑾猛地攥住她手腕。这个动作他肖想过千百回,此刻却像捧着易碎的冰雕。桑知漪腕间的翡翠贴着他掌心伤痕,凉意混着刺痛直钻心脉:“至少他肯说等字!”

话出口才惊觉失态,忙松了力道。

桑知漪望着他仓皇垂落的睫毛,忽然想起前世某个深夜。那时她高热不退,迷迷糊糊看见白怀瑾跪在榻前,官服下摆沾满泥泞——后来才知他连夜策马三百里请来御医。

此刻他颤抖的睫毛与记忆中重叠,竟叫她喉间发涩:“白怀瑾,你听过破镜难圆吗?”

不等回答,她起身拂落裙裾上的光斑:“就算把碎片拼回去,照出来的人也是支离破碎的。”

白怀瑾突然嘶声喊道:“若我能熔了镜子重铸呢?”

桑知漪脚步微滞。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斜阳拉长,正与白怀瑾的影子在石板上交叠,像极了合卺时纠缠的衣摆:“重铸的镜子…”声音突然哽住,再开口时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照见的便是新人了。”

这句话如利刃劈开暮色。

白怀瑾望着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血迹染红了袖口獬豸,他想起御医说过,心疾发作时切忌情绪大恸。

可若能用这副残躯换她片刻真心,倒也算得其所。

风卷着碎雪灌进回廊,吹散了石阶上的血梅。

冬夜的庭院,清冷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桑知漪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坦诚:“我没有在等谢钧钰,”她顿了顿,迎上白怀瑾复杂的目光,“也不会刻意去等任何人。只是……只是我心里,如今还放不下他罢了。”

她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将自己的心事剖开,展露在白怀瑾面前。仿佛这只是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她从来都是如此,对待感情,如同对待最珍贵的琉璃,纯粹而透明。谢钧钰离京出征,肩负家国责任,她难以挽留,亦知不该挽留。那是他身为将门子弟的宿命。

然而,她的爱意,却并未因此消散。它就在那里,如同深埋的种子,即使历经风霜,也未曾彻底湮灭。

哪怕曾经被白怀瑾伤害得体无完肤,她对每一份投入的感情,都倾注了全部的认真与赤诚。一心一意,毫无保留。

或许,只有等到那份爱意被时光或现实彻底耗尽,她才会选择洒脱地放手,并且绝不回头。

白怀瑾沉默地听着。他曾经是被她这样炽热纯粹地爱过的人,也是最终被她决绝抛下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桑知漪这份感情的分量——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倾尽所有的纯粹。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涌上白怀瑾的眼眶,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干涩发紧,几乎难以自持。这份坦诚,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曾经的卑劣与辜负。

他为那个辜负了如此赤诚之心的自己,感到了深切的、迟来的难过。这份难过,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庭院里一时只剩下寒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各自复杂难言的心事。

良久,白怀瑾才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跟我说这些。”这坦诚,对他而言,是慰藉,也是更深的刺痛。

桑知漪的眼角也微微湿润,她别过脸,看向炭盆里跳跃的火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想叫家人担忧。与你说一说,倒也没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知晓她的前世今生,或许是因为那份早已逝去却无法完全抹杀的熟悉感,在他面前袒露脆弱,竟成了一种奇异的宣泄。

白怀瑾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壶,倒了杯热茶递给桑知漪。他强忍着心口蔓延开的疼痛,努力用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说道:“从前你最是活泼,总爱跟我分享些琐碎日常,吃了什么,见了谁,听了什么趣闻。我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会跟我分享你的感情。”

他顿了顿,那“感情”二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涩意,“还是和……别人的感情。”

桑知漪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听他这么一说,也真觉出几分难为情来,耳根微热,低声辩解道:“是你先问我的。”若非他执着追问,她未必会如此剖白。

白怀瑾凝视着她微红的耳廓,忽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问道:“心情一直都不好吗?”他担心那份放不下的思念,会如影随形地折磨她。

桑知漪捧着茶盏,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是。”她的目光沉静下来,“比起前世得知你那时天崩地裂、痛不欲生的感觉,如今这份情绪,我已经消化得很好。每日读书、习字、管家、陪伴祖母,日子过得很充实。情爱并非我生活的全部。”

她清晰地陈述着,带着一种经历过大悲之后沉淀下来的力量。

白怀瑾闻言,低低地、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看来,有我这么个活生生的反面典型在前,倒是对你‘帮助’良多。”他用她的成长,来反衬自己曾经的荒唐。

桑知漪坦然地点点头,甚至接了一句俗语:“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直白得近乎残酷,却也真实。

白怀瑾脸上的笑容愈发无奈,带着深深的苦涩:“如此说来,我重生这一遭,倒真像是来历劫的。”是来偿还前世的债,也是来承受这份迟来的、清醒的痛楚。

时至今日,他内心依旧固执地相信,桑知漪此刻对谢钧钰的感情,其深度和浓度,绝不会超过当年她对自己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

毕竟,她与谢钧钰相识相知的时间,远不及他们前世十几年的纠缠。然而,仅仅是提起谢钧钰,她眼中流露出的难过,依旧如此真切。

那前世呢?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放下那段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代、长达十几年的感情时,当那份曾经视若生命的爱意被他的背叛碾得粉碎时,她又是怀着怎样一种痛彻心扉、万念俱灰的心情?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狠狠扎进白怀瑾的心底,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他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桑知漪将手中微凉的茶盏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她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白怀瑾,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知道我前世的死因吗?”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白怀瑾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前世最黑暗的记忆匣子。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声音带着沉重的涩意:“大约是因为我。”

他迎着桑知漪探究的目光,摇了摇头,继续道,“那时陛下病重,晋王一党虽大势已去,但仍有残余势力在负隅顽抗。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推敲。或许,正是因为你我不曾育有一儿半女,我又固执地不肯纳妾,断了所有子嗣的希望,才让那些人误以为,你是我唯一的软肋和逆鳞。”

他艰难地说出自己的推测,“他们以为除掉你,便能重创于我,甚至动摇朝局。”

桑知漪愕然。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政敌报复、意外、宿疾……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前世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背后竟是如此荒唐又可笑的原因!

“他们当你爱我?”桑知漪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甚至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

白怀瑾脸上瞬间泛起难堪的红晕,他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白相夫妻,鹣鲽情深’,当初的确是京里人人称颂的佳话。”

这是他们共同编织给外人看的假象,如今却成了她催命的符咒。

“对,”桑知漪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人人都羡慕我命好,嫁了个位高权重又‘情深不渝’的好夫君来着。”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白怀瑾心上。

白怀瑾顿时百口莫辩。事实摆在眼前,他任何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这种时候,沉默是金。说多错多,只会徒增难堪。

于是他选择了最实际的行动。他默默起身,拿起一旁的小铜火钳,小心翼翼地为桑知漪手边的暖炉更换新炭。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桑知漪自己坐在那里,胸中憋着一股无名火。她暗骂那些害她的人简直有眼无珠!

连白怀瑾真正的心上人是谁都搞不清楚,如此昏聩无能,难怪会在夺嫡之争中落败身死!真是死得不冤!

待那股郁气稍稍平复,她再次看向已经换好炭、重新坐下的白怀瑾,目光锐利如刀:“你怀疑谁?”她要知道仇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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