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槐轻咳两声,慢慢把手从余千岁的手中抽出来。他重新回到老妇人身旁,此刻的妇人已经断气,两条胳膊全部耷拉下去,摇椅此时也停止了晃动,但是她的死状却和前屋掌柜的不太一样,老妇人刚才还呼吸艰难的身体,现在却能看到轻微起伏的波动,单薄的衣服下面,腹部饱满,有涌动的迹象,如果不是把脉和试探她的呼吸,确有可能会被假象迷惑。
陈槐手持承影剑,示意大家往后站,他隔着一米的距离,用剑尖划开了妇人身上的衣服,干瘪的胸腔能够清晰看到皮包骨头的轮廓,凹陷下行,但是腹部却异常浑圆,里面似乎有活物在挣扎,皱成枯叶的肚皮,时不时看见推举的痕迹,好像某种野兽藏匿其中,吸干了她的养分后,又要开膛破肚。
余千岁在一旁提醒道:“小心!”
“嗯。”陈槐谨慎点头,目光锁定妇人的腹部,一个剑花轻挑,剑风凛冽动作迅速,自下而上将妇人的肚皮剖开,忽见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腹部爬出来,延长的爪子毫无章法地向周围爬去,细如发丝大小,转眼间变成粗如腕臂,狰狞的爪条凸筋暴起,伴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同百条腐鱼被塞进她的肚子里,经过长时间发酵,蹿出刺鼻的味道。
吴期五官扭曲,实在忍受不了,手掌捂住口鼻迅速跑到屋外,哇地一下把方才吃进去的面条全部吐出来,口腔返上来的酸味,直叫他皱鼻流泪,不一会儿眼睛通红。
他站起身,单手撑着墙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这才重新活过来。
滋滋……
永夜镇的夜晚寂静无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镇,每到太阳落山,遗世独立,整座古镇一时间陷入沉默之中,仿佛置身海洋小岛,孤零无援,没有任何活物的动静。
滋滋……
又是一声奇诡的声响。
吴期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分钟前他认为自己是误听,这竹青堂眼下除了他们四个,哪还有活人,而且老两口又没养动物,更何况他们来后屋的时候,已经仔细检查过周围,圈养家畜的围笼都不见一个。
吴期最开始没有在意,只觉得今晚星光离地面的距离,特别遥远,黑压压的天空悬挂的月亮,明明皎洁清冽,却硬生生给他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这种不明所以的感受怪让人发毛的。吴期转身就要走,又听到了重复的声音,这下他确定,刚才不是幻听,而是真的。
现下无风,桑阴树叶没有晃动,哪来的这种声音,而且凭借他的经验,这种声音很像爬行动物发出的,尤其是无脚的,比如蛇。
“啊啊啊啊啊!”吴期脸色骤变,三步变一步大跨越跑进屋内,立即把门和窗户关上,未等他解释,又听他尖叫,“啊啊啊!这什么鬼东西!”他瑟缩地挤到角落,离摇椅两米远,脸色被吓得煞白。
擎风面无表情地说:“在你跑出去之前,它正在迅速发育。”
“不巧,在你跑进来后,它的发育停止了。”
吴期目瞪口呆,伸出食指指向那坨不明物,忽地反应过来,“我刚才在外面听到滋滋的声音了!初步推断,应该是爬行动物发出来的。”
内忧外患,屋内不能长时间待下去,保不准那坨东西会再次膨胀,而外面的动静,如果是蛇的话,夜黑光弱,恐怕会有被袭击的可能。
陈槐冷静地问他,“你亲眼所见?”
吴期快速摇头,“我没看见它,不过我亲耳听到的,我听力很好,你们得相信我,不然我考警校就过不了体检那关……”
“行了,你先别扯远了,没人不信你。”余千岁出声及时打住吴期的絮叨,“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去外面。”
“老妇人腹腔里的这团东西,发育过快,有可能是我们从未接触过的未知生物,在不能确定它是否有害的情况下,必须先行撤离。至于外面的声音,既然吴期没有看到,那就说明我们有试探的机会。”
吴期反驳道:“我觉得这坨东西有害,它都能从人肚子里爬出来,还分什么善恶?”
“所以,我们冲出去?”他四指握拳,大拇指指向右侧的门。
“嗯,这里离前屋不远,跑快点应该没事。”
余千岁说完,又让大家做好准备,他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三……二……”
“一!跑!”
木门打开,四人同一时间拔腿向前,前后两屋的距离不远,快跑两步就能在三秒内到达前屋。
“呼……”吴期拍拍胸口,激烈狂跳的心脏恨不得从他嘴巴跳出来,“现在我们要离开吗?还是今晚在前屋待着?”
陈槐站在通往后屋的门口,执剑屏息,三尺宽的地面唯有茂密的野草,不见其他动静,兴许真是野蛇,多半已经溜走了。
“待着吧,这么一折腾,我估计现在是后半夜了,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我们现在出去,外面除了月光,没有其他照明,而且夜晚降温,只能受冷在街头夜宿。”
陈槐抱着剑,盘腿靠墙坐了下来。
“你们睡吧,我在这里以防万一。”
“陈哥,辛苦你了,那我先睡一会儿,睡醒和你换岗。”吴期躺在之前掌柜的给他们拿来的稻草垫上,不一会儿睡着了。擎风没有多说什么,反正老大定然不会留陈槐一人守夜,于是他和吴期隔着一尺距离,躺着闭眼休息。
“你也睡会吧,这镇子太过古怪,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儿。”陈槐扭头和余千岁说道,“保存体力才是最重要的。”
“这点不需要我跟你再强调吧?余会长?”
余千岁慢慢滑坐,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伸长,好似屋里的竹竿安在他身上,笔直修长。
“陈槐,咱俩商量个事?”
“我记得之前说过,我们之间,不用拘礼,我改了对你的称呼,倒是你,现在时不时叫我会长?”余千岁话说得酸味十足,“你是觉得好听呢?还是故意的?或者,你想当会长?我不介意在云落山和你共享权利?你跟我回去,我可以安排你成为副会长。”
陈槐摆摆手,头靠着坚硬的墙,“余千岁,我自由野性惯了,不想待在一处,也不想为了什么效力。我只愿意做我自己,做我喜欢且我乐意的事。”
“云落山,困不住我。”你也是,困不住我。
后半句被陈槐藏在心里,他看向对面的木架子,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和余千岁谈心,尤其是在危险关头。不过想来也是,每一次他和余千岁双方认真地要说些什么时,总是在一些狼藉之地,比如暴雨倾盆窗户掉落的酒店,亦如副本里再见阎王前的呼唤,更是现在前后夹击不知明天怎样的老旧小屋。
他一瞬间想明白了,总觉得需要大量的时间去思考,要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机缘,才能去分析他和余千岁之间的“症结”,然而事实却往往不如人意,他想回自然之都独处清醒,想远离余千岁思考事情。
但糟糕的事情桩桩件件,山雨欲来风满楼,偏偏就在这种很煞风景的地方,他却想通了。
他所考虑的一切,都是在刻意回避和疏远,既然这样,在他不想直窥内心深处的想法时,面对这样的自己就挺好,何苦去纠结扰他心意乱他情绪的事情。
不愿意做的事情,不想面对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通通都像飞鱼搁浅,先游进大海中,做他喜欢的事吧。
余千岁的眸子定定地落在陈槐的面庞,瞳孔的画笔将陈槐的五官细致地描绘,远峰长眉的山脚停靠着小船,船只古旧,扬起的风帆却坚毅非凡,在荡起的波涛上悠悠向前,睫羽轻拂,送它行过万万山。
余千岁双目不移,轻声浅笑,“只要你愿意返航,我这里随时欢迎。”希望到时候,你不仅仅是为了想来云落山,想要公会为你提供可靠的帮助,更是因为,我在这里。
“好。”陈槐应道。
他接受自己的世界有别人进来,亦包容这些新人成旧友,只是天高万里海阔平川,他不能确保以后会怎样,但是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依旧喜欢在自然之都的小房子里,不下副本时,过独行独酌的日子。
和友同行,是交托后背的信任相付,并肩作战的热血沸腾。独居一隅,则是灵魂静享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吴期在梦中挣扎,他闭着眼睛双臂向前伸直,忽地半个身子坐起来,嘴上振振有词,随之手掌挥动,闹出不小动静,“滚!别过来!否则小爷砍死你!”
“别过来!别过来!”
吴期闭着眼睛大喊着,额头的汗珠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闪烁着,他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躺在他附近的擎风被吵醒,看到吴期这副被梦魇住的样子,及时呼喊吴期的名字,“醒醒,吴期?吴期!”
睡梦中的吴期没有听到,他看到院中叠成高墙的蛇垒在一起,成百上千条的数量,忽地向他砸过来,顿时他被这些黑蛇缠住身体,手中无刀,只能勉强挥手将这些蛇扔掉,然而密密麻麻的蛇群反而数量激增,顿时将吴期围得水泄不通。就在他的脑袋也要被淹没时,他回头匆匆一瞥,后屋的那坨东西居然撑破了墙面,身躯庞大犹如深海巨型章鱼,挥舞触手向他进攻。
“别过来!别……”
吴期的声音变得极其虚弱,他身子一晃,失去支撑咚地一下跌倒,好在擎风反应迅速,把手臂伸过去,避免吴期脑袋磕到。
“吴期?醒醒!”擎风晃动吴期的肩膀。
守在门口的陈槐和余千岁闻声也立即赶来,吴期双眼紧闭,五指并拢在胸前交叉,脑袋左右摇晃,梦中的追杀让他喘不过气,天地失色,痛苦无援,他是不是要死了,还是已经死了?为什么喘不上气呢,不能呼吸,不能动弹。
擎风呢?还有陈哥和余会长?他们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要留他一人在这里?难道他被抛弃了,他们把他丢了,去其他地方享乐了?
吴期被困压在蛇群下方,过激的想象让他突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交叉的双臂握拳展开,擎风离得最近,被他结结实实挥了一拳。
擎风揉着酸痛的下巴,盯着眼睛紧闭的吴期,“嘶……这小子,到底醒没醒?”。
“没醒,不光没醒,还丢了一滴血。”陈槐示意两人看吴期的左手,他的小拇指变成了正常肤色,但是这就意味着他损耗了一滴血。
无论如何,都得把吴期叫醒,看他这个样子,估计梦见了不好的东西,而且梦里的那些,还是冲着他的命来的。
陈槐拿起承影对着吴期手腕的内关穴划动,冷酷的剑光闪过肌肤,穴位流出了黑色的血液,啪嗒,啪嗒,左右腕间一齐掉落血块,陈槐用剑尖挑开血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们看这不是妇人肚子里的东西?”
体型没有先前那坨庞大,这两团更像直径一公分的毛线球,舒展的触角长满绒毛,随着血液掉落在地。
吴期腕间的伤口依旧淌血,两团黑球却快速蠕动起来,余千岁当即挥扇,扇骨藏的刀片弹出,飞向黑球将它们牢牢钉在地上。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擎风确认黑球不再动后,近距离观察道,“我和吴期都睡着了,为什么我没事?”
余千岁低皱眉头,“当时吴期的反应最大,而且他也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中途离开过的人。”
“我们从后屋来到这里,途径院落,你们有听到吴期说的滋滋声吗?”
“没有。”
陈槐也表示没听到。
余千岁合起扇子,“只有吴期听到了,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害了,只是我们尚未察觉。”
“我推测,这种东西应该是寄生在活人体内,靠汲取养分生存。”
“天快亮了,等吴期醒了,我们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