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陈恪身着崭新的深青色翰林官服,头戴乌纱,腰系素银带,在侯府门前与常乐道别。
晨光微熹中,常乐踮起脚尖为他正了正冠冕,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耳廓,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别紧张,\"常乐小声说,杏眼里盛着罕见的温柔,\"就像你殿试时那样写就好。\"
陈恪点点头,转身踏入朦胧的晨雾中。常乐站在台阶上目送他离去,杏红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街巷中如同一簇跳动的火焰。
来到集合地点,李春芳和袁炜已经等候多时。李春芳一见陈恪就迎上来,关切地打量他的脸色:\"子恒兄,气色比昨日好些了。\"
陈恪正要答话,一旁的袁炜却冷哼一声:\"年轻人,不过整理几日典籍就憔悴成这样,如何担当大任?\"
袁炜是翰林院的老资历,一张瘦长的马脸上永远挂着居高临下的表情。此刻他正用眼角余光斜睨着陈恪,仿佛在看一个不成器的后生。
李春芳连忙打圆场:\"袁前辈有所不知,子诚兄这些日确实辛苦。《永乐大典》散佚严重,整理起来...\"
\"哼!\"袁炜打断道,\"老夫当年在国子监校勘十三经,三个月不眠不休,何曾叫过一声苦?如今这些年轻人,稍遇挫折就怨天尤人,成何体统!\"
陈恪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二十多天来积压的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喷薄而出——那些被虫蛀的典籍、被权贵私藏的珍本、同僚们的冷眼,还有严世蕃派人暗中使的绊子...现在却被轻描淡写地说成\"稍遇挫折\"?
\"多谢前辈教诲。\"陈恪最终只憋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李春芳看出他情绪不对,连忙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启程吧。\"
前往朝天宫的路上,京城的街道还沉浸在睡梦中。偶尔有早起的商贩挑着担子经过,见到官轿纷纷避让。陈恪透过轿帘的缝隙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的郁结稍稍舒缓。
\"子恒兄,\"李春芳压低声音,\"若实在辛苦,不如请徐阁老给你换个差事?\"
陈恪还未答话,袁炜的冷笑就从前面传来:\"石麓此言差矣!朝廷用人,岂能因个人好恶随意调换?陈修撰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不如回家种地去!\"
陈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知乎问题《如何应对职场pUA》的高赞回答闪过:【当领导说你\"吃不得苦\"时,请问他\"您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这样的顶撞无异于自毁前程。
\"多谢石麓兄关心。\"陈恪睁开眼,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下官既受皇命,自当尽心竭力。\"
李春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当轿子停在朝天宫前时,陈恪所有的思绪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烟消云散。
九层法坛高耸入云,每一层都装饰着繁复的符文和神像。
上千名道士身着法衣,手持各式法器,在晨光中列队而立。
法坛四周竖立着数十面绣有龙纹和八卦图案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和不知名香料混合的奇异气息,闻之令人心神俱震。
\"天呐...\"李春芳轻声惊叹。
就连一向刻薄的袁炜也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敬畏。
陈恪的指尖微微发抖。这场景比任何历史记载都要恢弘百倍!在现代,这样的仪式光是复原模型就足以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现在,他正站在真实的现场!
\"三位大人请随我来。\"一个小太监恭敬地引路,\"皇上特意吩咐,请三位在前排观礼。\"
穿过层层仪仗,陈恪的心跳越来越快。法坛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好了数十张紫檀案几,每张案几上都备有文房四宝——而那毛笔,赫然是包着金箔的!
陈恪的指尖轻轻触碰金笔,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他这一切并非梦境。知乎上那些批评嘉靖崇道奢靡的文章突然浮现在脑海:【当皇帝用金笔写青词时,百姓在用树枝挖野菜充饥】。
\"皇上驾到——\"
尖利的唱喝声打断了陈恪的思绪。全场瞬间肃静,所有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陈恪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步伐轻飘得不似凡人,仿佛真的踏云而来。
\"平身。\"
嘉靖帝的声音比陈恪记忆中更加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只见皇帝身着明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面容比上次见面更加清瘦,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仪式开始了。上千名道士同时诵经的声音如同海潮般席卷全场,法鼓、法螺、铜钹的声响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生疼。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在空中形成奇异的图案,时而如龙腾,时而似凤舞。
陈恪跪坐在案几前,手中的金笔如有千钧之重。他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李春芳,后者正全神贯注地撰写青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袁炜则一脸虔诚,口中念念有词,仿佛真的在与神明对话。
\"陈爱卿。\"
嘉靖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惊得陈恪差点跳起来。不知何时,皇帝已经走到了他的案几前,那双泛着不正常亮光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臣在。\"陈恪慌忙伏地。
\"朕昨夜梦见太祖,\"嘉靖帝的声音飘忽如烟,\"他说'恪'字当为朕所用。爱卿可知何意?\"
陈恪的血液瞬间凝固。这个\"恪\"字,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皇帝此言,是赏识还是试探?
\"臣愚钝...\"陈恪的声音微微发颤。
嘉靖帝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朕思来想去,这'恪'字,或许应在爱卿身上。\"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陈恪的脑海。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嘉靖帝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眼神中既有探究,又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臣...臣...\"陈恪的舌头像是打了结。
嘉靖帝直起身,宽大的道袍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带着丹药气息的风:\"好好写,朕等着看爱卿的佳作。\"
待皇帝走远,陈恪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他颤抖着手拿起金笔,蘸了蘸砚台里早已磨好的朱砂墨。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闯入脑海——
这或许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