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早已经落了锁。
御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君臣二人一直聊到宵禁,至于谈话的内容,就连福禄都毫不知情。
贺晋酌走出宫门后,从脸颊冻通红的小太监手中,接过缰绳。
轻呼一口气,在黑暗中辨认方向后,翻身上马,踏着风雪就往长公主府邸而去。
临近年关了,长公主府门前挂着红色灯笼,在寒风中剧烈摇晃。
红光忽明忽暗,映照着紧闭朱漆大门,更显得寂静。
贺晋酌仰头看着门环上鎏金的狻猊兽纹饰,冰冷金属光泽,像极了韩知岁仓皇又拒他千里之外的眼神。
但是没有任何犹豫,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就要敲响门环。
几乎同一时间,角门钻出来个红色圆球。
穿着厚重暗红福禄寿夹袄,手中捧着小巧暖炉,笑眯眯看着他说到:
“哟,我们长公主殿下等您多时了。”
这‘圆球’不是别人,正是奉命在这里等候多时的金宝。
“贺将军不认识奴才了?”
听到这声音,他才记起当年福禄公公那个能说会道的干儿子。
贺晋酌点了点头:
“我要见殿下。”
金宝跺了跺有些冷的腿:
“您随我来。”
带着贺晋酌进门后,金宝朝着门房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接过马匹,将大门落了锁。
一行两人,穿过雕花游廊,还没到静雅堂,就远远看到林青瑶披着一件银狐氅,静静地站在影壁前。
寒风吹动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她听到动静,抬眼看向贺晋酌,嘴角带着与老友久别重逢的笑意。
“好久不见,贺大将军。”
连拜见景文帝,都一副冰山脸的贺晋酌,这个时候才露出苦涩。
“好久不见了,殿下。”
贺晋酌从前最爱招猫逗狗,到处惹祸这种事,怎么可能少了林青瑶?
要说与张长卿是青梅竹马,那与贺晋酌就是‘沆瀣一气’。
两个人互相背了不少黑锅,再加上有韩知岁这层关系,又带着跟屁虫韩之序,这个小团体真算是‘权势滔天’。
当年贺晋酌要走,都没告诉林青瑶,生怕她跟着一起去西北。
“她腿上的伤……”
坐在静雅堂高椅后,贺晋酌急切地开口。
他何等敏锐,白日韩知岁踉跄后退的时候,步态呈现诡异倾斜。
“断了。”
“断了后没有人医治,还被人不断挤压,畸形了。”
林青瑶低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腕上缠枝金手镯,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
可响在贺晋酌耳边,却重如鼓槌。
“流产三次,踹断右腿...”
林青瑶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贺晋酌面前:
“阴雨天会疼得整夜难眠。”
贺晋酌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一拳狠狠砸在手下实木桌案上。
“咔嚓”一声脆响。
贺晋酌手中青瓷杯盖被他生生捏碎,碎片连同茶水四溅开来,鲜红血珠顺着他指缝滴落,浑然不觉疼痛。
“我要亲手……杀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人在愤怒的时候,血液朝着头部翻涌,眼眶连带着脸色,都是赤红的。
贺晋酌此刻就是如此,他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杀了郑坚,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
只有杀了郑坚,他的姑娘才能彻底走出噩梦!
别人没有察觉,可他清清楚楚,韩知岁那样骄傲温柔的姑娘,如今只剩卑微活下去的念头。
为谁活下去?大概不是为了她自己。
韩知岁啊,到了这种时候,也会为了朋友,为了亲人咬牙装作没事,装作想要继续活下去!
“然后呢?”
林青瑶看着已经满身杀气的贺晋酌,声音清冷。
“杀了他又能怎么样?”
她知道贺晋酌的心情,当时刚刚接回韩知岁的时候,林青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可是若杀一个朝廷三品官员这么简单,若如此重要官职的官员,能随便杀害。
全大靖的文人才子,又有谁还愿意入朝为官?
何况...贺家已经经历不起任何风雨。
“就算要杀他,也要有合理的理由。”
“就算要杀他,也不能是你贺晋酌动手!”
贺晋酌赤红着双眼:
“不,这件事谁都不能阻止我!”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你是打算,让贺老将军再跪一次太庙?”
“让贺晋煜丢了禁军统领职位?”
“还是赔上整个贺家?”
贺晋酌那双狐狸眼中,还是一片倔强。
在战场上谋定后动,让西北满意闻风丧胆的贺将军,现在才像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服的少年。
“我有我的计划。”
“我们不是不能对三品官员动手,但是必须在合理理由之后。”
“也必须...让父皇首肯。”
影风去杭州府这么久,都没能混进郑坚府中,可见这个人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
让他锒铛入狱最快的办法,就是她林青瑶!
“我已经有对策,你和之序都不许私自出手。”
“何况,死太便宜他了。”
影风没找到证据不重要,只要郑坚入狱!
林青瑶就会拿着赌坊发现的账册,找到林天珏!
只要林天珏那边不想尽办法救人,她就能让郑坚再无活路!
当时赌坊让韩之序照抄的账册,还有一份郑坚等人私下送给庄贵妃的清单,真金白银恐怕快万万两!
只不过...如果提前用了这账册,那么就失去了拉庄贵妃下马的把柄。
但林青瑶并不觉得后悔或不舍得用,岁岁的仇必须要报,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破郑坚必死之局!
庄贵妃也要下马,不过换个方式而已。
更夫敲着铜锣“梆梆梆”三声长街尽头传来,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三更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阎王叫他三更死,绝不留他到五更!”
她眼神冰冷,唇角却带着笑,明灭灯火映在她脸上,更显得诡谲莫测。
贺晋酌看着这样的林青瑶,心底怒火似乎吹散了一些。
长公主殿下...阿瑶妹妹,与以往不同了。
他心中有些怅然的想,五年,太久了,久到足够改变他们每一个人。
贺晋酌深吸一口气,林青瑶说的对,这件事不能冲动。
想起白日里,无人打扫的积雪,还有褪色的匾额...也不能让贺家再陷入泥潭。
他贺晋酌也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意气用事的少年了。
韩知岁的仇当然要报,但他更愿……相信林青瑶。
“你有什么计划?”
平复了胸腔中的怒火,贺晋酌声音又恢复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