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霜降后的第七日。
龙虎山天师府的晨钟还未敲响,张云生的布鞋已经踩在青石板上,鞋底与露水浸润的石面摩擦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怀中抱着半旧的黄布道袍,袖口处还留着去年在黔东驱邪时被尸火燎出的焦痕,腰间悬着的七星剑穗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剑鞘上雕刻的北斗七星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师哥早!\" 值夜的小道士明心从月洞门跑出来,怀里抱着一摞新抄的《北斗延生经》,发冠上还沾着几片松针,\"今日卯时三刻该你值守三清殿,师伯说...\"
\"知道了,我这就去。\" 张云生抬手打断,目光扫过明心怀里的经卷,忽然注意到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朱砂画的南斗六星竟多了一道歪斜的笔触,\"明心,你抄经时又走神了?南斗注生,星位错不得。\"
小道士的耳朵立刻红了,慌忙把经卷往怀里拢:\"昨夜后山有松涛声,像有人在哭... 师哥,你说这霜降刚过,莫不是又有山精野怪作祟?\"
张云生没接话,只是抬手替明心摘去发冠上的松针。天师府的弟子都知道,这位 75 代传人虽才满二十二岁,却比藏经阁的老道长还古板,每日卯时准点在三清殿画符,风雨无阻。可没人知道,昨夜他在观星台待到子时,亲眼看见天枢星连闪七次,那是自他入门以来从未见过的异象。
三清殿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推开,殿内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张云生习惯性地扫向供桌右侧的青铜罗盘,却猛地顿住脚步 —— 罗盘中央的天池水竟在无风自动,水面上倒映的二十八宿星图扭曲成诡异的旋涡,原本该指向正北的磁针,此刻正疯狂地逆时针旋转。
\"叮 ——\"
供桌上的烛台突然发出异响,八盏万年灯同时爆起三寸高的青焰,火苗顶端竟凝成剑形。张云生腰间的七星剑骤然发烫,剑鞘上的北斗星纹逐个亮起,映得他脸色发白。他踉跄着退到殿内的北斗星君壁画前,只见壁画上星君手中的圭表竟在缓缓倾斜,原本笔直的圭影此刻分成三股,如同三条扭曲的黑蛇在石砖上爬行。
\"地脉... 乱了?\" 张云生喉间发紧,天师府的地脉自张道陵祖师设阵以来从未出过差错,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灵气如同沸腾的滚水,正顺着青砖缝隙向上翻涌。忽然,殿角的铜铃齐齐炸响,那是只有在山洪暴发时才会启动的预警,可此刻殿外明明无风无雨。
他猛地转身望向殿顶的藻井,只见象征天道循环的太极图正在逆时针旋转,阴阳鱼眼处渗出点点黑雾,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符文。张云生突然想起师傅紫霄真人昨日说的话:\"云生,若见北斗断链,便去密室取《天罡北斗阵图》。\"
七星剑突然 \"当啷\" 落地,剑鞘在地面拖出一串火星。张云生顾不上捡剑,径直冲向殿后密室。石墙暗门本该有三重符锁,此刻却如同虚设,他伸手一推,门内竟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师父!\"
密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紫霄真人半靠在香案旁,道袍前襟染着大片暗红,右手紧紧攥着半幅残破的黄绢,左手五指深深掐入石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正沿着砖面刻着的星图流动。香案上的《道藏》古籍翻开着,书页上的朱砂批注竟在自行燃烧,火苗中浮现出 \"五方镇邪令\" 五个焦黑大字。
\"云生...\" 紫霄真人听见响动,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来,接剑...\"
张云生扑到师傅身边,这才发现紫霄真人后背插着半截断剑,剑身上刻着的饕餮纹正是禁术典籍里记载的 \"黄泉引\"。他颤抖着伸手去扶,却被紫霄真人拽住手腕,按在香案上的黄绢残页上。
\"北斗第七星... 摇光断了。\" 紫霄真人咳出一口黑血,嘴角扯出苦涩的笑,\"三日前我观星,见天枢至摇光连成的斗柄竟指向鬼门,地脉灵气倒灌黄泉,那些被祖师爷封印千年的东西... 要出来了。\"
张云生盯着残页上模糊的朱砂画,那是五枚刻着不同星纹的令牌,环绕着中央的北斗图案。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师傅带他看天师府地脉图时说的话:\"五方镇邪令,乃初代祖师以自身精血融合五岳灵气所铸,封着上古饕餮的五处命门。\"
\"镇邪令... 散了。\" 紫霄真人的手指抠进黄绢,\"青、赤、白、黑、黄五令,如今东、南二令已出现在湘西、粤东,余下三令... 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后背的断剑又渗出鲜血,\"黑煞教那帮疯子,想借赤焰飞僵的尸火重铸邪令,陈铁山那军阀更狠,竟拿活人练尸兵...\"
\"师傅别说了,我这就去请师叔们!\" 张云生刚要起身,手腕突然被攥得生疼,紫霄真人的掌心烫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灼烧。
\"来不及了...\" 紫霄真人抬头望向密室顶端的石函,那里供奉着历代天师的传承信物,\"三日前我强启地脉天眼,看见... 看见你师娘的坟头在冒黑气。\"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二十年前那场血案,黑煞教根本没灭门,他们一直在等... 等北斗断链的日子。\"
张云生浑身一震。二十年前,师傅师娘新婚次日,黑煞教夜袭天师府,师娘为保护镇邪令被分尸,师傅从此不近烟酒,连屋中都不许摆红色物件。此刻看着师傅眼中的血丝,他突然发现紫霄真人的鬓角竟全白了,而昨日清晨,那里还只有零星几根白发。
\"拿着。\" 紫霄真人将半幅黄绢塞进张云生手中,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石函,\"七星剑认主时你才十岁,如今该让它真正认你了。还有《天罡北斗阵图》,在石函第三层暗格,记住,阵图缺一不可,否则...\"
他的话突然被一声巨响打断,密室顶部的石砖开始龟裂,黑雾顺着裂缝涌进来,带着浓重的尸臭味。张云生看见黑雾中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人脸,正是当年在义庄见过的怨魂。紫霄真人突然发力,将他推向石函:\"走!带着阵图和剑,去湘西找老烟杆,他手里有东方木令的残片...\"
\"师傅!\" 张云生刚摸到石函,背后突然传来血肉撕裂的声响。他回头看见紫霄真人后背的断剑正在被黑雾吞噬,原本插在体内的半截剑身竟在逆向生长,饕餮纹顺着伤口爬满师傅的脖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白。
\"云生... 活下去...\" 紫霄真人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他突然露出诡异的笑,抬手对着张云生拍出一掌。张云生本能地闪避,却被掌风扫中肩头,整个人撞在石函上。石函 \"咔嗒\" 打开,七星剑的剑鞘应声落地,露出剑身上流转的北斗星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轰然巨响,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撞门。张云生顾不上疼痛,抓起七星剑和阵图残页,转身要扶师傅,却见紫霄真人已经站了起来,后背的断剑完全没入体内,饕餮纹布满整张面孔,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痣还泛着微光。
\"滚出天师府!\" 紫霄真人的声音变得沙哑刺耳,抬手又是一掌。张云生被迫退向暗门,突然看见师傅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紧接着,那点清明被黑雾吞噬,紫霄真人的指尖竟长出尺许长的白骨利爪。
暗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张云生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响。他靠在石墙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的七星剑突然发出清鸣,剑身自动出鞘三寸,剑刃上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还有背后石墙上新浮现的血字 ——\"五令不归,地脉崩毁\"。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喊杀声。张云生低头看向手中的黄绢残页,上面用朱砂画着的五方镇邪令,此刻东方、南方两枚令牌正在发烫,其余三枚则笼罩在黑雾中。他想起师父最后说的 \"老烟杆\",那个在湘西赶尸三十年的苗疆汉子,师娘的同门师兄,二十年前唯一从黑煞教屠刀下逃生的人。
\"师哥!师哥!\" 明心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哭腔,\"师伯们说后山的锁龙井在冒黑水,藏经阁的《道藏》自己在翻页... 还有,还有师父他...\"
张云生猛地站起身,七星剑 \"呛啷\" 入鞘。他摸了摸腰间的剑穗,那是师娘亲手编的,穗子末端还系着颗小小的银铃铛。二十年来,师傅从未允许他佩戴这把剑,直到今日。
\"明心,去通知各位师叔,启动护山大阵。\" 张云生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他低头看了眼袖口的焦痕,那是去年在黔东,师傅为救他被尸火灼伤的,\"再派人去湘西,找辰州赶尸派的老烟杆,就说... 天师府的七星剑,来找东方木令了。\"
明心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师哥这般眼神 —— 像极了三年前府里那只老龟,在山洪暴发前死死扒住丹井石栏的模样,带着股说不出的孤注一掷。
三清殿方向突然传来巨响,整座天师府的青砖地面都在震颤。张云生抬头望向天际,只见原本该是鱼肚白的东方,此刻竟泛着暗红,北斗七星的连线果真断了,摇光星独自悬在天际,像滴将要坠落的血珠。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后殿。那里有间小屋,师娘的衣冠冢就在屋角的梨树下。每年清明,师傅都会在树下坐整夜,用桃木梳梳那顶从未用过的凤冠。此刻张云生路过梨树,忽然听见头顶有花瓣飘落的声音,低头却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竟分成了两半,一半缠着北斗星光,另一半,浸在越来越浓的黑雾里。
\"叮 ——\"
腰间的银铃铛突然轻响,像是有人在耳边叹了口气。张云生摸了摸铃铛,转身走进小屋。供桌上的烛火正在摇晃,师娘的画像前,那碗供了三天的长寿面,面条竟在缓缓蠕动,汤汁里浮着半枚残缺的玉佩,正是黄绢上画的东方木令形状。
远处传来兵器相接的声响,还有弟子们的惊叫。张云生知道,黑煞教的人来了,带着他们养了二十年的赤焰飞僵,还有陈铁山的僵尸兵。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师傅教他画第一张五雷符时说的话:\"道术不是耍把戏,是要拿命护着人间的。\"
他伸手按在师娘的画像上,指尖触到画像背后的刻痕 —— 那是师娘临死前刻的,五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五令在湘西\"。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从二十年前那个血夜开始,他们的命就和五方镇邪令绑在了一起。
\"轰!\"
护山大阵启动的轰鸣声传来,张云生转身走出小屋。七星剑在腰间轻颤,剑鞘上的北斗星纹此刻全部亮起,映得他道袍上的云纹如同活过来一般。他望向三清殿方向,那里正腾起黑烟,却有一道剑光穿透黑烟,正是师傅紫霄真人的佩剑 \"斩邪\"。
可张云生知道,那剑上再没有北斗星光。他摸了摸怀里的黄绢残页,突然听见怀里的阵图残页发出异响,展开一看,原本空白的背面竟浮现出新的字迹:\"辰州赶尸巷,老烟杆断指\"。
他抬头望向天际,摇光星终于坠落,在东方划出一道血痕。天师府的晨钟终于敲响,却比往日晚了整整一刻钟,钟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像是送葬,又像是启程。
张云生紧了紧手中的七星剑,大步走向前殿。他知道,从看见三清殿星象异变的那一刻起,属于他的江湖,便已拉开了序幕。而这一去,或许再无回头路,但他记得师父临终前没说完的话 —— 五方镇邪令,是天师府的劫,也是天下人的劫。
\"明心,备马。\" 张云生路过惊惶的小道士,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去湘西。若三日后我未归,便将天师府地脉图交给茅山派的清虚师伯,切记,千万不能让黑煞教拿到中央土令。\"
明心看着师哥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道袍下摆已被鲜血浸透,却仍走得笔直。晨雾中,七星剑的剑穗轻轻摇晃,那串银铃铛终于发出声响,清越如当年师娘在梨花树下唱的湘西民谣。
三清殿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张云生牵着马走过青石板路,路过祖师殿时,突然听见殿内传来 \"咔嗒\" 一声。他驻足望去,只见祖师张道陵的神像手中,那柄象征天师权柄的七星剑,竟在缓缓转向西方 —— 那是湘西的方向。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剑,突然笑了。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命运就已经写下注脚,从师娘带着东方木令残片死去的那一刻,从师傅将他抱回天师府的那一刻,他张云生的命,便注定要和这乱世中的妖邪鬼怪,斗上一斗了。
马蹄声碾碎晨露,张云生翻身上马,背后是渐渐崩塌的护山大阵,面前是雾霭弥漫的湘西古道。他摸了摸怀里的黄绢,上面的五方镇邪令图案此刻正在发烫,像是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 —— 毕竟,北斗已断,黄泉将开,而他,是这天地间最后一道防线。
晨钟再次响起,这一次,钟声里混着硝烟与血腥。张云生夹紧马腹,任由道袍在风中翻飞,七星剑随着马蹄节奏轻敲马鞍,发出清越的声响。他不知道此去能否寻得镇邪令,能否阻止赤焰飞僵,能否救回师父的元神,但他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走,有些债,必须有人讨。
天际的血痕越来越浓,像是谁打翻了朱砂砚,将整个东方染成血色。张云生抬头望去,只见原本该是北斗的位置,此刻只剩下六颗星子,摇光星的坠落,如同撕开了天地间的一道口子,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妖邪,终于露出了尖牙。
而他,张云生,龙虎山第 75 代传人,此刻正握着七星剑,走向这乱世的旋涡中心。他知道,这一仗,无关道术高低,只关人间存亡。而他的剑,必将斩尽邪祟,护得这山河,哪怕,要赔上他全部的阳气,全部的命数。
马蹄踏碎最后一片月光,张云生消失在晨雾中。天师府的火光仍在燃烧,却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朝着湘西的方向,极速坠落。那是摇光星的残辉,也是,希望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