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的海风尚未退散,我便踏上驶往扬州的中巴。江北平原的田野在窗外绵延展开,水田与果林杂糅而生,一道道灌渠与运河分不清界限。我仿佛正被引向一座隐藏在古书与青砖之间的城市——扬州。
小时候读《小刀会》《扬州慢》,以为扬州是温婉的、诗意的,后来才知道,它也曾辉煌,也曾沉寂,它是一枚金错刀,锋利而带香。
一、初入扬州:一城半水的晨光
我住在东关街边的一家民宿,砖木结构、灰瓦长廊,临街的小窗外能看见晨起烟雾从巷子深处缓缓升起。
老板姓马,是个年轻的文史爱好者,正在整理一份关于清代扬州盐商宅院的老地图。
我问他:“你怎么看这城?”
他笑:“扬州像极了老派名士,衣领翻得整齐、话说得文雅,心里却装着一整个商业帝国。”
“你来对季节了。”他补了一句,“春天的扬州,是最懂温柔的季节。”
我顺着他的建议,清晨沿着古运河而行,河面波光潋滟,两岸柳丝垂地,偶有晨练的老人轻拍太极。江南的清柔,在这里被推至极致。
二、东关街·盐巷·纸马铺
东关街不长,却足够让人慢行一整日。街巷之间,店铺林立,雕花木窗、手写牌匾,连一碗桂花糯米藕都像是从乾隆年间端出的。
我走进一间叫“伍记纸马铺”的老店,门口悬着红纸灯笼,墙上贴着手绘纸马、纸人、纸厢轿。
老板娘姓伍,是四代纸扎匠人。她边烧水边说:“现在买这些的人少了,但我们还做,不能断。”
我问她:“以前卖得好吗?”
她笑:“盐商家里哪家不买?祭祖、嫁娶、招财、送别,一年四季都用得着。”
她将一匹纸马递给我:“你写地图的,把这匹马记进去,算它陪你走段路。”
我接过那张灰蓝马纸,心生暖意。
扬州的巷,不止是通往生活的路径,更像通往一座座未完的叙事——盐巷深处,故事正藏在灯影与纸缝之间。
三、瘦西湖:桥多非重,水瘦有意
午后,我来到瘦西湖。
这片湖并不大,却因“瘦”而灵秀。水面窄长,两岸亭台楼榭、杨柳拂岸,堤上古桥如链,断续铺展。
我在五亭桥上驻足,那是扬州名胜之最,石拱五联,亭阁五座。站在桥上,能看见对岸的白塔静立如山影,湖心荡起一圈圈涟漪。
一位身着长衫的画师正伏在桥头写生,身旁搁着一幅已完成的《瘦西湖春晓》。我向他点头,他回我一笑。
“你是外地人?”
“嗯,写书的,走地图来的。”
他顿了顿,轻声说:“那你记下这句:瘦西湖,湖不在水,在意。”
我看他笔下的湖,倒影涂着春烟,水鸟轻点墨色,一切都不浓,却有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扬州人的美学,是薄如蝉翼,却骨气未减半分。
四、盐商宅院的幽墙余韵
扬州的盐业,曾撑起一个南北商路的半边天。
我按照马老板给的指引,找到了一处保存尚好的清代盐商大宅——“陆家巷”。
大宅坐北朝南,三进三院,门楣砖雕复杂至极,墙角花窗藏着桃形图案与“盐”字暗号。导览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说话缓慢却字字有根。
“盐商不是贩夫走卒,是帝王的账房。银子从这里出去,换来的是山西、山东、浙江的大运。”
我问:“那后来呢?”
他叹道:“朝廷禁商、内乱、战火、铁路替代运河,一桩桩都在削弱扬州的经脉。到民国末年,最后几户盐商也凋零了。”
他说着推开一扇小门,让我看见宅后的花园——一池春水,老井犹在,井旁桂树花香未散。
我站在井前,默然良久。
地图的每一处地名背后,都有这样一口“历史的井”,静静躺着,等一个写字的人来打捞。
五、地球交响曲·扬州章记
夜色降临时,我回到东关街小院,坐在廊下写笔记。
灯下摊开的地图中,扬州那一格像是一封未封口的信,细节太多,语言太少。
我在笔记页上写下:
“扬州是一座收得住柔情,也撑得起风骨的城市。纸马、盐巷、瘦湖、高墙,皆非景点,而是叙事骨架。地球交响曲在此收拢了一段:如何用一碗清茶抵过商贾千金。”
窗外,小贩的叫卖声渐息,柳丝在微风中摆动。那只从纸马铺带回来的蓝纸马静静地伏在我书页上,仿佛它也懂得了,这场旅途不只是地理,是与世界一一告别、并再度问候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