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天井里乱着东西,但东屋已经收拾出来。奶奶画着荷花的大床搬了过来,叠满各种花色衣物的衣橱搬了进来,八仙桌以及两把无扶手直背椅也搬了过来。
而墙上的武松打虎图、茶几上的泥塑老虎与过往时光一一起锁在了老家。
新增的是床尾的座椅式便盆、床头桌上的水壶和杯子,一根拐杖,以及一架铁炉。
张美英不再去擦窗户,重新回到渡东庄的冷库,方便回家照顾毕淑正的一日三餐和起居。
杨雪芹蒸了一锅马齿苋的大包子,装了半锅来尘黛家。张美英刚洗完澡,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
“马齿菜的包子,知道你喜欢吃。”杨雪芹提提手里袋子道。
“你这哪拔的?地里都老了吧。”张美英欢喜道。
“冻起来的。”
“什么冻起来?”有人接话,过大门进来。
“你……你们怎么了?”
来的是仲保娥,后面跟着提着东西的李君儒和李明澈。
“黛奶奶病了,还不兴我们来看看啊。”仲保娥道。
张美英一脸疑问看向尘黛尘屿,尘黛尘屿一脸纳闷看向李明澈。
“……奶奶好些了吗?”李明澈问。
“大老远的,给你们找这麻烦。”张美英赶紧招呼他们进屋。
“说外道话,明澈吃过奶奶多少顿饭。”李君儒道。
各人进奶奶屋,问起生病前后的变化,唏嘘悔意当初未重视,安慰未来会好的。
“你问的谁?”尘黛问李明澈。
“信息课你没回信息,打你宿舍电话问了问。”李明澈道,“带了羊汤,我煮的。”
“给你带了喜欢的猪蹄,以后受累了。”仲保娥对张美英道。
“嗨!”张美英叹息一声,那种同担着母亲、儿媳的角色,且长期照顾过病人才有的感同身受。
“小学合并的事,你们听说了吗?”退回到客厅,杨雪芹道。之前来送东西,都是放下就走,活撵在屁股后面般,今天倒有功夫聊天了。
“合并?”尘屿问。
余下的人皆望过去。
“就你们的小学,还有渡西村的,周围其他几个村的小学都撤了,要合到镇中心小学去上。”杨雪芹解释。
“那念念上学可就不方便了。”张美英道。
“小学闲下来干什么用?”尘屿问。
“卖了。”
“卖了?”
“撤校这信儿一出,我就估摸着村里要卖这地皮,咱村里什么不卖?我赶紧找念她大爷打听打听,果然是,赶早给我定了一块。家里有儿要结婚的、出去打工赚了钱的,好几个去村里打听,涛他妈也去了。”杨雪芹道。
念念的本家大爷,在村委里当个小差。
“你要搬家?”张美英是真的吃惊了。
“我这能叫家嘛,两面临街,一面靠胡同,剩下一面,仗依着你们同意,借了你们家一面墙,一借借了这么多年。现在念念大了,想翻盖扩扩,都没地。”
“你再搬走了,我这真成孤岛了。”张美英道,虽心里理解,但总觉凄荒。
“没有那么快,还要等学校搬走,拆了教室,再盖屋。再说,一条街的路,转眼就到了,就跟在眼前一样。”杨雪芹宽慰完,又道,“不知道谁是新邻居,怎么有种半路夫妻的感觉,总有点夹生。”
“是真夹生。”仲保娥道。
几个大人一阵笑。处久的邻居,乍然分开,未免有些旧情难舍与前路茫茫之感。
“那老师呢?”尘黛问。
“也跟着去吧,要不然去哪。”杨雪芹道。
“镇上的学生应该没那么好欺负吧。”尘黛自语。
“什么?”张美英问。
“没……”
李明澈看过她。
尘黛不再在学校周围逗留,每个月都回家,和奶奶说外面起风了、外面下雨了,扶着奶奶在屋里练习走路,坐在堂屋门口晒腿,一起洗澡一起吹干头发。多时,奶奶在床上睡觉、发呆,尘黛坐在八仙桌前看书。
“我这眼,花花丽丽看不清。”奶奶道,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住尘黛。
屋里待久了,抬眼被墙遮挡回来,远望需要适应。
“老奶奶,出来站站,好些了么?”杨雪芹地里直起背,问候。
过路的人和对面地里的人,也停下问着身体。
“我说不要出来,黛黛非要拉我出来看看。”毕淑正为这围观,道歉着。
“就要多活动的,多活动才好得快。”
“出来老少娘们儿说说话,也解闷。”
……
奶奶只管笑,以此回应旁观者对生病老人特有的含着轻蔑的关注。仿佛在说“你已被世界抛弃,我还在世界里逗留。”
“快回去吧,让人笑话。”等人散去,毕淑正道,即要转身。她原就不与他人多交往,门院里关了那么多年。
“满橱的衣服倒是好看,怕人笑话寡妇不配,再也不穿。”尘黛本想说,但未开口,只道“干嘛在乎别人。”
“这是什么盛大的迎接,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啊。”尘屿拉着车过来,白菜高高的垛着,粗麻绳在他以长个为主的瘦肩上,摩出厚厚的土。
“这儿童,块头够大。”尘黛啧道。
张美英努住力,在后面推着车子,脚掌铺开,拇指骨外翻得更加厉害,顶得布鞋透明。尘黛一度觉得,妈妈的脚一定像鸭子一样,有脚蹼。
尘黛扶着奶奶,让开道。
“尘黛,你去买包盐,腌点咸菜吃。白菜、萝卜、姜腌一起。”张美英推车进了大门,喊话道。
“多做点,我拿瓶回学校。”尘黛道。
“我也要!”尘屿跟话。
“有的是。”张美英回。张美英炒菜不行,但腌咸菜是真的好吃。
安顿好奶奶,尘黛去小卖部。
二英子的店锁着门,尘黛正要去别家,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尘黛寻声找去,绕过门口,走到小卖部后面,废墟一样的破瓦砾、碎石头、空酒瓶旁,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