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屿,去叫你爸送饭。”张美英朝街上喊。
“我叫不回来。”尘屿蹲在地上玩泥巴,一井盖的锅碗瓢盆。
“叫不回来,就拖回来!”张美英从烤箱里倒出一屉火烧,馒头房的蒸笼也已冒起腾腾白烟。
热浪冲的张美英火冒三丈。
“我去送吧。”马红玉道。
也并不是非尘贵方送不可,这几年家里大小事,哪个让他伸过手。
只是尘贵方最近又转了新赛道,迷上了养鸡,还被迷得五迷六道,三魂没了七魄。
加之引他上道的人,是眼睛翻到天上主。
张美英又气又急。
这个人叫杨运合。
杨家虽不是大姓,但也跟尘姓一样在渡东庄扎了算不清多少代人,只是直系旁系加起来人数一直不多。
杨运合,是杨家他这一代的长子,自认担负着光正门楣的使命,一心只想发大财。
西服裤子笔直,黑色皮鞋锃亮,白色衬衣正新,透出同样白色的跨栏背心,站在田间地头以外,见人就游说他的人生观和发财道。
“种地,累的跟袜子似的,到头来你赚到什么了?什么也没有。最多也就是吃饱饭,穿暖衣。”
“但一个人,怎么能只满足于吃饭穿衣?你还应该去想吃好饭,穿好衣,想想外面的世界,都不感兴趣?”
“那再不济,起码也得想想子孙后代吧,也不想?”
“儿子这一代是要想的吧。哎~你说到点子了,想有什么用,光想是没用,但再加上行动就厉害了。”
“但这个行动,也得方向对,比如靠种地,那真是一辈子你就什么也别想了,你就是种上几辈子地你也发不了财,往上推推我们祖辈就知道了,哪个不是种地的,结果呢,看看自己就知道了。”
“怎么办?我有个好想法。”
“杨运合,本月电费欠。”大队喇叭猛然喊道。
村里土场矗立的电线杆子上绑着的四个大喇叭,毫不客气把声音传向四方。
“你别看我现在连一星半点儿也没有,但我还真瞧不上这一星半点儿。”
杨运合先一愣,接着面不改色继续游说。
听众打出鄙夷的哈哈,借道离开。
渡东庄的人和杨运合互相瞧不起。
他开始将游说对象转为小孩,包括尘贵方。
“我从来不鼓励我老婆做饭,又不是没卖的,对吧,尘哥,你家不就卖嘛。
社会要发展,人就得干自己擅长的事,学会分工,分工越明确,效率越高。
比如我,我不擅长种地,那就把种地交给擅长它的人,我来做我精通的工作,就是想发财的办法,发大财。”
“你想到什么法子了?”尘贵方对发财的兴趣是捎带的,他更好奇后面的想法,好奇一切新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他激动得打开随身黑色公文皮包,拿出一本画册,指着封面上像孔雀又非孔雀的动物。终于有人问他下一步了。
“七~彩~山~鸡。”尘贵方念着封面上的字。
“这可不是肉鸡土鸡柴鸡笨鸡草鸡乌鸡肉鸡,这也不是普通的山鸡,这是七彩山鸡,像孔雀一样的七彩山鸡!又名凤凰鸟!”杨运合直勾勾看着尘贵方,亢奋道。
“好看。”尘贵方只顾看图,并未觉察脸庞一侧的炙热。
头顶一抹褐棕,眼周围宽大的血红色冠,蓝绿色金属光泽脖颈,完整纯白颈环。
胸前铜红一片,往背方向渐变到黄金,又到紫褐,羽毛一层覆一层,层层不重色。腹羽纯黑。
尾长而尖,尾根黄绿,尾末土红,整尾栗红色交错排列墨黑横纹,长出画册去。
羽缘泛出紫绿蓝的釉彩,争奇斗艳,只怕不够嚣张不够斑斓。
尘贵方一页页翻过画册,像小孩看绘本,聚精会神,越翻眼睛越亮。
“这是公鸡。”杨运合一指图片,简直像音乐指挥家,恨不得要扬起臂膀,企图调动唱歌者更多的振奋情绪。
“这是母鸡。”尘贵方翻到另一页道。
母鸡形小,虽比家鸡大,但比雄七彩山鸡小,羽色亦不如雄鸡艳丽,通体暗沙黄,周身密布褐黑斑纹,尾亦较雄鸡短,呈灰棕褐色。
“在动物界,雄的要比雌的好看,狮子、孔雀、鸳鸯、亚洲象、印度黑羚、山魈,就连鸡都是。”杨运合显摆着他的知识量。
“那在动物的眼睛里,男人是不是也比女人好看?”
“是,所以我们要自信点,别让女人牵着鼻子走。”
尘贵方不置可否笑笑。
“这七彩山鸡自古就被视为吉祥鸟,在中国明清瓷器中,无论花瓶、碗杯,还是茶壶,它和牡丹经常被画在一起,寓意着吉祥和富贵。你搞雕刻的,跟画画相通,都是艺术,肯定比地里那些大老粗懂。”
“你是想让我刻这个?这我还真没刻过,我得琢磨琢磨,问问我师傅,我那厂子也卖了。”
“不是刻,一个一个的,那多费劲,一下子养一群多好。”
“养鸡?”尘贵方吃惊中略带兴奋。
“对!”杨运合抓住尘贵方的兴奋点,搓着双手,来回踱步。
“这鸡不是普通鸡,是出了名的野味,肉鲜美极了,吃在嘴里,你就觉得真没白活这一世。”杨运合咽完口水,继续道,还是得上价值。
“它还有药效,能平喘补气、止痰化瘀、清肺止咳,明朝李时珍,李时珍知道的吧,
人家可是自古以来最厉害的医学家,不是医生,是医学家,家!
他写的《本草纲目》中记载,七彩山鸡的脑子能治冻疮,就跟燕子脑似的。
所以它有三个称号,‘凤凰鸟’说的是它好看,‘野味之王’说的是它好吃,‘动物人参’说它营养,对身体好。”
其实杨运合说的所有的话,都来自于这本宣传画册。
尘贵方听力虽不佳,但个子高,上学一直坐后排,虽硬上到初中,实际连科目也分不清,字也是干活后,在实践中认得一箩筐。
现在只好任杨运合炫技。
“好吃、好看,还治病”尘贵方哦一声,概括道。
“好看,能卖给玩鸟的人,这东西能长一米那么大,羽毛还能做毛工艺品;
好吃,能卖肉;
药性,能抬价。母鸡还能下蛋,拉的粪便也能卖肥料,浑身都是宝。
养它,怎么会赔呢?
赔不了,南方很多养的,都赚翻了。
别说咱镇没有,整个湜渊也没有一家,这就是市场空白,这就是机会啊。
而且我既有来路也有销路,我朋友就是干这个,他卖鸡苗,他说只要我养,养大了,随我卖,卖不了他全收,没有赔本的时候。”
杨运合自问自答,越说越颤抖。
“那你赶紧养啊。”尘贵方全力支持道。
“我这不是手头暂时有点紧张么。我琢磨咱俩合伙,我出力,你出钱。
这钱不是让你一个人都出,这力也不是我一个人都下。
我意思是咱俩各人出一半钱,赚了五五分,我那半钱你先帮我垫上,等赚了,从我那五分里还你。”
尘贵方与张美英吵了架。
“你以为喘气的东西那么好养?”张美英怒道。
“人家有养的,都发家了。”尘贵方学舌。
“谁家?你见了?你就听他在那吹,连三岁小孩都听出孬好的话,就你听不出,你真是四六不通。”
“……”
“别人拿你当猴耍,你还觉得遇到了贵人。”
“你想想,像鸟又像孔雀一样的鸡,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多好看~”
“我不想,我只能想到尘黛尘屿长大了。”
但,尘贵方又早出晚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