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
又是,崇安。
今日第二次听闻这个地名,断眉汉子的神情已比先前要更恍惚。
许是因为口中甜味仍在,许是因为二杆乘着马车离开的模样太过‘威风’。
他竟下意识开口问出了一句蠢话:
“去崇安做什么?”
对面面熟汉子的神色一下子古怪起来:
“自然是去瞧瞧崇安是不是如二杆说的一般遍地金山银山,多弄点儿银钱换成今日一样的甜馅饼慢慢吃,你家里难道还有存粮?”
这自然是一句废话。
断眉汉子没有回答,那面熟的汉子便又道:
“咱们一起去吧。”
“旁人不知道你的本事,我可知道,只要你从旁人身边走上一趟,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是就落到了你的手上……”
“到时候,我们还如从前一样,你摸东西,我给你望风。”
断眉汉子下意识皱紧眉头,往身后不远处的那扇摇摇欲坠的家门看了一眼: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答应过我娘,再不偷的。”
面熟汉子撇撇嘴,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那我就自己去,你就留在这里等着你老娘死吧。”
这话说的难听,断眉汉子登时大怒,面熟汉子却也不管他,径直转身走了。
断眉汉子追了几步,腹中实在空空,也追不上人,这才喘着粗气堪堪作罢。
怒气慢慢消散,断眉汉子站在水中,盯着浑浊水面上的倒影,越看自己的脑袋越像是刚刚吃下的那口甜馅饼。
他对老娘说有二十张饼,但他可就只有两张饼,这两张饼等老娘吃完,那可就是啥也没了。
瑞安的水铺天盖地,纵使先前也曾夹带些许值钱的东西,但被众人反复摸索盲淘,早在已经不剩下什么。
在水里摸东西碰运气……又哪里能比偷来的还快呢?
那是他小时候从走南闯北的江湖杂戏人手中学到的手上功夫,只靠一只筷子,三个碗,两个球,就能演上一出‘三仙归洞’的好戏。
他曾期许能靠这门手艺走南闯北,也成为一个人人叫好的杂戏人,可直至今日,他甚至都没能离开瑞安…….
他靠着这门手艺成了个贼。
而且,还是个被老娘瞧出来手脚不干净的贼。
事过多年,断眉汉子已有些忘记从前阿娘一边拿藤条打他,一边哭着问旁人都挨饿,自家东西从哪里来的场景。
不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却仍是留下在了他的心里。
阿娘说他丢人,说她没有教好她,而后一头扎进水里,想把自己淹死,他把老娘救了上来,可也正是那一次后,老娘的眼睛才不知是钻了什么水虫子,慢慢瞎了……
他发过誓,他真的发过重誓,再不偷的。
可,可确实,没什么能比偷来的更快了。
如果崇安真的金山银山,他只要去走上一圈,就能摸到不少银钱,他不用花时间耗力气,最关键的是不用丢下老娘太久,一两日就能折返……
说不准,还能给老娘换来不少草药治病。
他不能丢下老娘,他也丢不下老娘,也没把握能背着老娘走太远。
所以,没什么能再比自己去一趟崇安,再把东西带回来更合适的法子了。
他是发过誓,不假。
可五雷轰顶,那是死后的事情,他要是看着老娘死在眼前,看着老娘腿脚一点点腐坏,啥事情都不做,那他也活不了多久。
下决定,其实也没多难。
断眉汉子对着浑浊的污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污水波动,扭曲他唇角的笑,将他撕扯成一幅不人不鬼的模样。
可他倒是欣喜,迈着难得轻快的步子返身,仍是淌过积水,一边推开家门,一边道:
“阿娘,阿娘!天大的好事!”
“我说二杆怎么那么大方,愿意给乡亲邻里发饼,原来是他偷偷带着他那一伍的人跑出去帮人收麦子,这回赚了不少银钱,想堵咱们的嘴哩!”
“阿娘,我都问清楚了,二杆说崇安那头的麦子漫山遍野,连收都收不完,工价很高,还缺很多很多人,这回回来还要带着人走,互相遮掩,才能担保不被举发,我求他也带我一个……”
断眉汉子手舞足蹈的讲着,同自家老娘比划着,浑然不觉自家老娘仍是他走前的姿势一点儿也没变。
断眉汉子继续说道:
“他性子好,当即就同意了。”
“所以,我这回想去崇安找个正经的活计干,您放心,我就收一茬麦子,等收完我就回来,还给您带些药回来……”
断眉说了很多,说了很多很多。
他说,这回他一定好好劳作,争当一个让阿娘觉得体面的娃子。
他甚至逗阿娘说,自己长得不错,没准还有佃户能看他干活卖力将闺女嫁给他,到时候阿娘还能见见新媳妇,若是再活上二三十年,没准还能抱上曾孙子……
他说了很多,他分明,说了很多很多。
可阿娘仍只是躺在那张发霉的床板上,没有什么动静。
断眉终于后知后觉有些不对,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上阿娘苦瘦干瘪的老脸。
脸上还有些许薄薄的余温,只是他却再没能摸到阿娘的气息。
报应。
当真是报应。
不过不是老娘的报应,而是他的报应。
他刚刚才生出想再去偷的念头,老天就把阿娘收走了。
阿娘,没了。
断眉汉子愣愣的蹲在窗前的污水里,好半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老娘背到了背上。
他沿着早已看不清是田还是路的方向前进,他甚至没有哭,只是在茫然应该将老娘葬在哪里。
水。
漫天都是水。
阿娘没有地方下葬,这可不行。
他慢慢走,慢慢看,试图找到能够让阿娘歇脚的地方。
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
除了县衙周围,整个瑞安也找不到一块稍高一些的地势。
地基比人还高的县衙,怎么就分不出一点点的土埋他的老娘呢?
断眉不明白,不过万事万物,也没能让他知道个明白。
他绕着县衙一圈圈走,直到听到县衙内传来一阵喧嚣,随后有一个穿着花裙子的矫健身影翻墙从县衙里翻墙跳了出来。
那道颇为艳丽的身影跳出来之后,便着急忙慌的撕扯身上衣裙。
断眉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那人竟是个过分英俊的男子。
那男人似乎瞧见了他,对他吼道:
“我杀了狗娘养的县令,是我杀了狗娘养的县令,快来追我!”
断眉仍有些没回过神,不过事态却告诉他,这人不是在同他说话。
他身后那扇高阶朱门上,有人急急吩咐道:
“县令老爷被此人刺杀,官印等物都在我这里,我往后就是此地县令,听我的,把他捉住杀了,你们等会儿统统有赏。”
数道劲风从断眉身后冲出,跳入污水之中,断眉背着老娘回头,刚巧与那发号施令的胖官吏擦肩而过。
那群人追着逃犯而去,断眉背着老娘往另一个方向走,两方绕县衙一圈,刚好又撞上彼此。
可这回,断眉没犹豫,径直将刚刚手中摸到的两方印章全塞到了那说自己杀了县令的汉子手中。
老娘将断眉的身形压的几乎垮塌,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清楚:
“干得好,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