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仍是周家老宅,仍是那片青纱帐。
外头狂风大作,可坐于帐中若隐若现的清癯青年始终低垂脖颈,睫影掩住眸光,苍白的指节温驯地搭在膝头,任袖口滑落,裸出一截玉色腕骨......
他似乎在思索,可因没有人息,没有人气,反倒像一只引颈就戮的鹤。
又一阵寒风穿过,堂下发出一声几不可查的细碎声响。
小九被这声音惊扰,立马扣住响动的门扉,眼见没有惊扰主子,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已经值了半夜的捌捌悄无声息的打了个哈欠,连口语带比划的开始‘说话’:
“阿九哥哥,你总算来了,我好困......嗯?老十四怎么也在?不是说今晚就一人值守?”
小九假装没看懂后半句话:
“你去休息便好,主子还是只坐着不言不语吗?”
捌捌点了点头,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一脸愤愤,打手势打的几乎快出残影:
“我看主子肯定是被骗了,正在伤心生气......”
“表小姐真是个玩弄良家少男的负心女!”
“若是不喜欢咱家主子,早些说出来一别两宽不就好了,可她非说要回去考虑考虑,让主子等,可这都多久了......”
“一个月!一个月无声无息,一直还没有回来!惹得主子几十日如一天的枯等——!!!”
小九倒没有捌捌那么激动,只将对面打的飞起的手语按了回去,方才回道:
“放心,这回主子不会生气的。”
捌捌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内里方向:
“不生气?”
每日从睁眼便在等,一直到天几乎要亮,方才歇息一两个时辰,只要起身,就继续等......
如此执拗的等候,都不足以让主子恼怒吗?
要知道,他可听八叔说过先前的事,先前主子没能等到表小姐,伤心欲绝之下,恼怒的寄了好几封书信去旁处挑拨离间......
“这回和先前不一样。”
小九无奈,也只得快速打着手势回道:
“主子没那么在意自己。”
“前几次主子生气,是因为表小姐每次都约定好了时间,却弃约不来,但这回表小姐没有给什么允诺,主子是自己甘愿等的,自然不会生气。”
捌捌一愣,挠了挠头:
“那不生气,主子天天坐着干什么?”
找些事情做,不也是等吗?
总不能枯坐着反倒让主子比较舒服吧?
这问题让小九陷入沉默。
好几息之后,他才打着手势,不确定的回道:
“或许,是在幻想自己与表小姐成婚后的幸福生活?”
捌捌:“?”
一直在后旁观的十四:“......”
虽然听着有些古怪,但是放在自家主子身上,为什么听着很正常.....?
三人下意识齐齐看向青纱帐,青纱帐中灯火通明,看清帐中人几乎轻而易举。
正恰在此时,清癯青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稍稍抬起头,忍不住的轻笑了一声。
几人这才看见,虽他一直低垂着头,可眉眼,却十分松弛,温柔,在烛火下,几乎要碎出一地春光。
捌捌深吸一口气,对小九比了个大拇哥,旋即摇头晃脑的走了。
许是因为太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动作没有往日的利索,而是稍稍有了些磕碰的清响。
小九发出一声轻叹,也没特别在意。
十四站在小九身边,他没有打手势,只是压低声音,问道:
“...冷吗?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替你。”
小九只望着主子,既没有回话,也没有分给十四半个眼神。
十四久等不到回答,手便收紧了几分,再出声时,声音已经有了几丝轻颤:
“阿九哥哥,我是真心的......”
“我先前说要带你走,当真是我的真心。”
他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只是以为只要逃离主子身边,他们就能自由......
小九终于是转回了头,十四的眼中泛起一丝欣喜,可很快,便被小九的言语打散,小九只吐了一个字:
“滚!”
这回,哪怕是夜色茫茫,也难以掩藏十四脸上的惨白。
余幼嘉实在不想打扰两人,但也着实是没办法,只能出声道:
“两位能给我让个路吗?等我进去,你们再慢慢聊。”
两人齐齐一愣,小九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瞪圆了眼去看廊下阴影处的身影。
小九有些结巴:
“表小姐?”
表小姐怎么会在这儿.....?
不对,为什么他们每次说这些事,都会被人撞见!?
余幼嘉抖了抖身上的残雪,面上仍是一片无波无澜:
“我刚刚翻墙落地时的动静不小,我以为你们听到了。”
小九一愣,尴尬的厉害:
“啊,啊......”
听到确实是有听到响动,但他还以为是捌捌离开的动静!
那,那表小姐不会是都听到了吧?!
好在他们二人没有说太过过火的话,表小姐也和木头似的,应该是听不懂......
两人一左一右让出路去,余幼嘉就好像完全忘记刚刚的事情一样,路过两人身边直直朝烛火通明处走去。
她都已经走了几步,突然又十分突兀的顿住步子,退了回来,同对小九与十四道:
“虽我对情事也不太清楚,但左右不过是有什么话都好好说,说个清楚,免得误会与记挂。”
“你们这样一人要解释,一人说滚......这样扭捏,不好。”
“今晚我来守着表哥,你们不必担心,有什么误会寻个无人的地方解释吧。”
小九闻言,心里登时就是咯噔一声。
他想解释,但没出声便听十四道了声谢,旋即就将他捂住了嘴,拖进了黑暗中。
余幼嘉暗自点了点头,又转过了身,脚步轻快的走向青纱帐。
青纱帐中的人被连串的脚步声惊动,终于从茫茫中回神。
他抬眼,一眼对上余幼嘉视线。
那一瞬,眸底碎冰乍破,漾出粼粼的光。
他仍温柔,幽雅,和煦。
此夜的寒风停留在青纱帐前,外头的喧嚣,吵闹......甚至是痛苦,片刻也无法近得他身。
他倾身于软榻之上,眼中是惊人的光,唇边则是一点久等的、小心翼翼的欢喜:
“表妹?”
这声驱赶了余幼嘉身后整夜如影随形的鬼魅。
无论是白氏,洪氏,亦或是周氏的离开,在此刻尽数消散,无影无踪。
毕竟,周家以外的事,本就应当留待在周家之外时说。
所以,余幼嘉抬步进帐,只说:
“表哥,我归来了。”
不是,我来了。
而是,归来。
周利贞心思稍动,那眸光烫得惊人,直勾勾缠住风雪里归来的身影,恰到好处露出一个稍显病弱的笑:
“外头风雪颇多,回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