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与八叔到底还是离开了院子。
余幼嘉也再次坐回了矮案几旁的软蒲团上。
刚刚的重物落地声打断了原先的言语,迎着表哥有些期待的眼神,余幼嘉一时也没想出更好的话头,只得开口问道:
“今日舅母不在家吗?”
往常若是她来,舅母不说嘘寒问暖,那起码也是心肝宝贝的唤上一阵,又各种塞东西,才放她离开。
今日舅母没来......
总不能是表哥没和舅母说吧?
应该是不在家,或是新院子舅母不常来......
余幼嘉脑海划过这么道念想,便听周利贞轻声道:
“......早些时候去寺庙了。”
寺庙?
余幼嘉这才依稀想起来,好像确实每年入冬时,舅母喜欢去寺庙烧香拜佛。
只是没想到这回这么巧,刚巧同她错开。
余幼嘉有些可惜,也有些庆幸:
“也算是好事,不然又得分神挂怀着我。”
她可一点儿都没忘记,是李氏一颗颗眼泪将她唤醒,才教她看到这世间第一眼。
虽说她也挂念着李氏,可如今的境遇......
周家的境遇明显比她要好的多。
余家刚刚落稳脚跟,住在城外草屋里,每日都只能赚到堪堪糊口的粮食钱与给女眷们治病的银钱,那与黄氏打的赌约也迟迟未成,始终就差那么二两银钱......
谁人不想锦衣归故里呢?
可也得有锦衣才成。
面对难关余幼嘉能克服,面对眼泪......
那可真没什么法子。
余幼嘉缓了缓神:
“挺好的,虽我不信什么神鬼之说,可能多多烧香念佛,也算是有个期许。”
“没准,真能碰见大发善心的神仙护佑,免得尘世之苦。”
周利贞不着痕迹靠近的动作一顿,仔细打量余幼嘉的神情,良久,方才问道:
“表妹,你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余幼嘉知道表哥素来善解人意,也没有犹豫,便将自己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她从第一日落雪,讲到卖药的尚娘子被人打死,又从尚娘子被人打死,说到一个名为张三的汉子没了媳妇。
总之是些散碎的言论。
余幼嘉说的时候也十分平常,不带有任何的偏颇与心软怜悯。
可偏偏,一切平常的言语从她口中说出,总有一股难以言喻,令人后知后觉感受余痛的钝感。
余幼嘉坐在蒲团上,坐没坐相的将脑袋撑在矮案几上:
“表哥,你说,众生的苦,苦在人为,还是苦在天命呢?”
这问题很简单。
人为,便说的是蒋掌柜,马县令,或是再大一些,能给马县令官位,能将余家贬黜抄家的贵人们。
他们或许贪财,或许好色,或许为了一己私欲.....
总能掀起许多波澜与苦痛。
而天命,问的便是冥冥之中的命数,定数。
好人是未必有好报的。
这点,余幼嘉很早之前就知道。
只是她从前不在意,觉得与自己无干,也对他人提不起兴趣。
可现在,她突然有些想要知道缘由。
毕竟,这世道,‘死’未免似乎也太容易了。
总感觉本该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眨眼,一句话的功夫,就死了。
毕竟,她从前,也从未为金钱烦恼过。
可如今,那‘命数’上许是写了余幼嘉可能会贫穷,所以,当真难挣扎的很,一旦做起累活来,夜间时往床上一趟,只怕连呼吸都忘了,哪里还有心去搅弄几分聪明......
这问题确实是好答的。
随便选一个,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
可偏偏,这个问题,周利贞答不上来。
因为他所学之道里——
众生无苦。
而以唇舌糊弄于她,他不愿。
哪怕是无法提起的事情,他也想只说‘真话’。
周利贞沉默着,余幼嘉也沉默着。
好半晌,余幼嘉回神时,才发现表哥已经老老实实将大氅披好,连鞋袜不知何时也穿上了。
余幼嘉见此有些欣慰,也没强求答案:
“早该将衣服好好穿好。”
“年少不知好好保重,等老了之后浑身都是毛病.......”
“表哥刚刚那衣服不是开到腰吗?等你过了三十,你就知道腰不好是多惨的事儿了。”
周利贞:“......”
周利贞勉强笑道:
“多谢表妹关心.......”
虽然这种关心真的有了些许偏差......
但,好在是有的。
余幼嘉不知这些小九九,只将已经烘好的鞋袜一边拿来穿上,一边道:
“没事儿,顺口的事儿,不算多关心。”
周利贞:“......”
“今日闲聊到此为止,下次再来看表哥和舅母罢。”
余幼嘉穿好了鞋袜,一边说,一边又站起身,去软榻上拿自己刚刚脱下的棉衣:
“我带来的秋梨膏已经都给小九——嗯?”
余幼嘉没能说完。
因为站起身去拿棉衣的时候,原本正娇弱的靠在软榻上的周利贞突然起身,同她错身而过。
这变故太快,余幼嘉定睛一看,发现周利贞虽然身形不算灵敏,可占了个抢先。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按在了她原本坐着的蒲团上,将蒲团遮掩了一小半。
对,蒲团。
余幼嘉刚刚起身,自然更清楚那个蒲团。
很大,很软,表面用锦布包裹,坐起来很舒服。
原先她受了些许冷意,浑身又不舒服,坐上去竟也慢慢有了些许懈怠。
余幼嘉有些许沉默,不着痕迹的按了按本以为这几日是受寒才有些疼痛的小腹,而后,面不改色的披上了棉衣。
青纱帐内,一切都很安静。
因动作而跌坐在蒲团旁的周利贞,往蒲团上又挪了挪,神情没有一点儿变化,甚至连声音也是一样的轻缓,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秋梨膏的事情,表妹不用担心,昨日我有见到童老大夫,他品了秋梨膏,说东西很不错,又听闻是你做的,所以愿意将名头借给你。”
“我已经得了老友准信,再等两三日,春和堂再开的时候,你的秋梨膏就能挂神医家传药方的名头......”
“我确实不知什么苦不苦,也不聪明,回答不上表妹的问题,可也知身旁有银钱,你一定宽松些......”
周利贞抬眼,仰视少女的面容。
他的身形是清癯,他的面容是隽秀,他的神色是惹人怜爱,他的双眼,是一刻也不曾偏移的温柔小意:
“你去吧,一切交给我。”
余幼嘉应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径直朝外走。
原先,她以为矮案几离青纱帐只有数步,但如今,余幼嘉数清了,约莫是三十二步。
余幼嘉伸出手,想要掀开近在咫尺的青帐,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收回,重新回头,回到了周利贞身边。
她的动作很快,周利贞显然也有些没有回过神。
余幼嘉蹲下身,单膝撑在地上,将视线与表哥平齐,道:
“表哥,你知道的,我与旁人说不了这些,只有你,只有说与你听,我心里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她的声音很平稳,可她的神情却很认真。
周利贞心头一跳,想要开口,却听到自己的胸腔中已然是方寸大乱。
余幼嘉又继续道:
“我这些日子里,总是梦到你。”
“外头的风雨比我想的还多,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感觉像是归家一般.......”
周利贞唇畔的心跳声已然溢出,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头晕目眩,按住蒲团的指尖都在发颤,耳根处的红晕越发明显。
他努力镇定,轻笑着问道:
“表妹梦到我,梦到什么?”
余幼嘉因快速回返有些喘,不过仍将自己的手,按在了表哥替她遮掩痕迹的那只手上:
“我总是梦见.......”
“我从前被周氏厌弃,她要去赌钱,就把我用麻绳一捆,拴在门上,是你,是你抱起了我,哄着我不要哭......”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一切光怪陆离的虚影轰然碎裂。
心跳只在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幼嘉只感觉自己手下的那只手一颤,随后自家表哥脸上好似染上风寒一般的红晕霎时消散。
他阖了阖眼,有些像是在回忆,又好像有些像是在平复。
好半晌,他才一字一顿的吐字道:
“那时,你还小.......”
没有说记得,也没有说不记得。
可余幼嘉已经为周利贞能想起来而高兴:
“对,我那时候很小,连人都记不全,你那时也似乎才...十岁出头?”
“我总想谢你的,只可惜后来等我稍大一些,表哥总在外不曾回来,每回回来也呆的不久......”
更不与她亲近。
一两年都不一定能见一次。
当然,这话余幼嘉是不会说的。
毕竟,听着倒像是求着对方亲近一般。
太黏糊,她不喜欢这样。
余幼嘉拍了拍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背,缓慢牵引着正在轻颤的手,离开了蒲团。
蒲团上,果然有一块明显的血污。
一切明了——
周利贞,就是为她亲手遮掩了令无数男人闻之色变的血污。
果然,装一切没发生不是她的性格。
宁愿当场揭开‘伤疤’,也免得日后翻来覆去的牵挂。
余幼嘉笑了,她认真道:
“不过我记得你从前的好,现在也认你的好。”
“如果有下一次,我还是会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