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鬼天气,空气跟化开的糖浆似的,又湿又黏,糊在人皮肤上揭都揭不下来。
鸿运棉纺厂那锈迹斑斑的大门口,连风都带着股子铁锈味儿。
院子当间儿,两辆车就这么死死地顶着牛。
一辆是何经理那台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儿的黑色皇冠轿车,气派非凡。
另一辆,是赵淑芬那辆跑长途快颠散架的老吉普,满身的泥点子。
两辆车隔着十几米,一个光鲜亮丽,一个灰头土脸,就在这飞扬的尘土里,活像两头准备随时扑上去咬断对方喉咙的野兽。
皇冠车的车门“咔”地一声弹开,何经理迈步下车。
他今天特意换了身崭新的进口料西装,剪裁笔挺,肩上连根线头都找不着,脚下的皮鞋更是油光水滑。
这身行头,跟他身后那片破败掉漆的厂房摆在一起,比戏台上的丑角还扎眼。
他脸上挂着那种稳操胜券的冷笑,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密码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那辆破吉普跟前。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胳膊一甩,就把箱子“哐”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吉普车滚烫的引擎盖上。
那声音,震得车头都晃了晃。
接着,是两声清脆的“咔哒”金属弹扣声。
箱盖应声掀开。
满满一箱子,全是崭新的“大团结”,码得跟豆腐块似的,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那一片刺眼的红色,在南国毒辣的日头底下,晃得人眼都发花。
“鸿运的张老板,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儿子要结婚,我总得表示表示。”
何经理用夹着熊猫牌的手指点了点那箱钱,又转向缩在厂房门口的鸿运棉纺厂张老板。
“老张,这箱钱,算我给侄子的贺礼。另外,我金龙再给你两百万定金,签独家。”
王专员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珠子“噌”地一下就立起来了,脖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乱蹦,攥着拳头就要往前冲。
赵淑芬一把就扽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把铁钳。
她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身上那件洗得发黄起皱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得紧贴在背上,可那腰杆子,却挺得比电线杆子还直。
她连眼角都没扫那箱子钱,目光直勾勾地越过何经理,死死钉在那个叫“老张”的男人脸上。
“张老板。”她一开口,嗓子嘶哑得像是破锣,“你跟着我们老王,拿了八年的货。哪次你周转不开,不是我们老王二话不说给你先垫上?”
张老板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那张黑黄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俩眼睛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就是不敢抬头。
赵淑芬往前踱了两步,站到了那口敞开的箱子前,低头瞅了一眼那片刺眼的红。
“行啊,你跟老王八年的交情,到头来,还不如这一箱子纸来得实在。我认了,算我赵淑芬瞎了眼!”
可她话锋猛地一转,嘴角咧开了个冰冷的弧度。
“但是,张老板,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今天来,不是他妈的来求你,是给你指条活路!”
“今儿个他能拿钱把你当爷供着,明儿个就能翻脸不认人,让你赔得连裤衩都剩不下!”
“我赵淑芬成立这个‘汇川供销战略联盟’,为的是个啥?就是要把咱们这些人的腰杆都拧成一股钢筋,有钱一块儿赚,有难一块儿扛!你不来,是你自个儿断自个儿的财路,是你的损失!”
她豁然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后面那群同样被钱砸得晕头转向的供应商代表。
“现在,但凡还想挺着腰杆做生意,愿意信我赵淑芬一回的,就他妈上我这辆破车!”
“我把话撂这儿,不出三年,今天上了我这辆车的人,你们的身家,哪个不比这箱破钱多十倍!”
话音砸在滚烫的空气里,激起一片尘土。
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后,那个之前还满脸纠结的李厂长,猛地往滚烫的水泥地上“呸”地啐了一口。
他一咬后槽牙,眼珠子都红了,大步流星地就朝着赵淑芬那辆破吉普冲了过去,一把将车门拽得“哐”一声巨响。
“赵总!我老李豁出去了,跟你干!”
“钱算个球,没了咱再挣!”
“这口气要是咽下去,我他妈以后还算个爷们儿吗!”
“算我一个!”
另一个汉子也把拳头捏得嘎嘣响,跟着冲了上来。
“妈的,拼了!”
“赵总,我们信你这一回!”
一个。
两个。
三个。
刚才还围在皇冠车前,被那箱子钱晃得眼晕的供应商们,跟商量好了似的,呼啦一下全都冲向了那辆灰头土脸的老吉普。
何经理那张挂着冷笑的脸,瞬间就僵住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铁青。
赵淑芬一言不发地坐进了副驾驶,车子“嗡”地一声发动,卷起一阵呛人的黄沙。
她摇下车窗,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抱着钱箱、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的张老板。
“老张,路,是你自己选的。”
“从今往后,我汇川的大门,跟你鸿运棉纺厂,一刀两断!”
吉普车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天龙,顶楼。
何经理的办公室里,烟雾呛人,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身上那套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已经起了皱,领带被他烦躁地扯得歪向一边。
指间夹着的那根熊猫牌香烟,烟灰已经烧出了长长的一截,颤巍巍地悬着,他却浑然不觉。
办公桌上,那张该死的报纸摊开着。
头版头条,【汇川供销战略联盟正式成立】,每一个黑体大字都透着一股嚣张,直冲冲地戳着他的肺管子。
更要命的是那张配图。
赵淑芬那个老虔婆,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烂菊花,那股子藏都藏不住的得意劲儿,比用刀子割他的肉还难受。
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暴跳,一下,又一下,撞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他指间那根悬着长长烟灰的香烟,终于在此刻断落,灰白的碎屑洒了他一身。
“赵淑芬……”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下一秒,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烟灰缸,朝着墙上那副裱着“运筹帷幄”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又尖锐。
他死死盯着一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抓起电话,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声音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喂,黑蛇吗?”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那个老虔婆,还有她那个所谓的联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何经理咬着后槽牙,把这几个字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声音里淬着毒。
“赵!淑!芬!”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那截烟灰“啪嗒”一声断在了报纸上,恰好糊住了老虔婆那张可憎的脸。
他妈的!用钱砸人的路,被那个老东西给彻底堵死了!
那帮穷鬼居然真的拧成了一股绳,他那把用来捅人腰眼的刀子,现在连个下手的缝儿都找不着了!
他再次抓起电话,用指节狠狠地戳着拨号键,像是要把那塑料盘子戳穿。
“是我。”
“启动‘焦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