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那只被陆川覆盖住的手,猛地一僵。他那双被血痂糊住的、充满绝望和执拗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
死死紧绷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去,重重地落回行军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冲破眼睑的阻碍,混合着眼角的血痂和污垢,汹涌地流淌下来,迅速洇湿了头下粗糙的枕布。
帐篷里陷入一片沉沉的静默。
只有孔捷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喘息和抽泣声,还有陆川那只依旧坚定地覆盖在他手背上的、传递着无声力量的手掌。
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帐篷外炸响!
那声音汇聚了无数人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山坳,穿透了厚厚的帆布帐篷,震得汽灯的火焰都似乎在微微摇曳!
“万岁——!”
“合围了!合围了!”
“阿南惟几跑不了啦——!”
紧接着,一个参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纸,脸上因极度的兴奋而涨得通红,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司令!孔军长!薛长官急电!第九战区主力会同88军萧山令部,已成功切断岳阳以北所有退路!阿南惟几第11军残部,已被我军团团包围在汨罗江南岸狭小区域!插翅难飞!长沙大捷!长沙大捷啊!!!”
参谋的声音在小小的帐篷里回荡,带着胜利的狂喜。
孔捷躺在行军床上,身体依旧因刚才的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听到“合围”、“插翅难飞”这几个字时,他那双被泪水冲刷得勉强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
那不是纯粹的狂喜,更像是一种耗尽所有、终于看到目标达成的、近乎虚脱的释然和解脱。
他那只被陆川覆盖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反握了一下陆川的手背,力道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陆川没有立刻去看那份电报。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孔捷那张被泪水、血污和释然交织的脸上。
他清晰地感受到手背上那微弱却坚决的回应。帐篷外震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是属于生者的胜利狂歌。
然而,在这顶弥漫着血腥和药水味的帐篷里,在这张简陋的行军床前,陆川的心却被一种更深沉、更浩大的悲伤和敬意所填满。
92军,七万多人……
七万条活生生的性命,七万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七万份沉甸甸的托付。
他们从鹅城血战走来,在韶关城头死守,在海岸线上用血肉之躯阻挡钢铁舰船,最后,在这南岭的咽喉,用骨头和热血硬生生磨钝了阿南惟几这把凶刀的锋芒。
如今,撤下来的,只有这一万五千余个伤痕累累、几近破碎的躯壳。
无数的“老黑”、“狗蛋”、“王铁柱”……永远留在了这片被血浸透的山岭,化作了隘口上沉默的岩石,化作了南岭深处呜咽的风。
这份惨胜,是用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的。
陆川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站直身体,背对着帐篷门口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胜利晨光,面朝着行军床上那个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铁骨军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药味直冲肺腑。
然后,他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稳稳地抵在了自己染满硝尘的太阳穴旁。
一个标准的、带着千钧之力的军礼!
没有言语。
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敬意,所有的承诺,都凝聚在这无声的军礼之中。
他的肩膀绷得笔直,如同山岳。他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他刚毅的脸颊轮廓,无声地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帐篷外,胜利的欢呼如同怒潮,一浪高过一浪。
阳光终于刺破了最后的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硝烟渐散的南岭群峰之上。
汨罗江,这条流淌着千年楚魂的河流,此刻成了阿南惟几第11军最后的囚笼。
浑浊的江水被炮火反复撕裂,漂浮着肿胀的尸体、破碎的船板、翻白的肚皮和散落的文件,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
被压缩在狭窄南岸滩涂和几处残破村庄废墟间的日军残兵,早已失去了“皇军”的体面。
土黄色的军装被泥浆、血污糊得看不出原色,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在泥泞中蠕动。
饥饿,像无形的毒蛇,啮咬着他们最后的力气。
有人用刺刀费力地切割着战马早已僵硬的尸体,刀锋刮过骨头的嘎吱声令人牙酸。
更多人麻木地蹲在角落,费力地咀嚼着皮带、草根,甚至从潮湿泥土里抠出的蚯蚓。
浑浊的江水成了唯一的“水源”,士兵们挤在岸边,用钢盔、饭盒舀起漂浮着杂物和血丝的液体,贪婪地灌下,随即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报告…报告司令官阁下…”
一个参谋几乎是爬着进入这处位于半塌砖窑下的临时指挥所,声音嘶哑绝望,“东…东岸第3联队阵地…已被支那军突破…联队长…玉碎…”
参谋脸上混杂着泥浆和尚未干涸的泪痕,军装领口被他自己无意识地撕扯开,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衬衣。
阿南惟几背对着入口,站在一张摊在弹药箱上的、沾满泥点和暗红血迹的作战地图前。
地图上,代表包围圈的红色粗线如同绞索,死死勒住那象征第11军最后力量的蓝色区域。
他听到了报告,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他没有转身,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枯槁的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参谋退下。
那只手,曾经在作战地图上挥斥方遒、调动千军万马的手,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节和松弛的皮肤,微微颤抖着。
窑洞内死寂一片,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炮声、士兵垂死的哀嚎和汨罗江水流淌的呜咽。
摇曳的汽灯光线将他佝偻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砖墙上,像一个巨大而虚弱的鬼魅。
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曾经刚毅、冷酷、充满帝国名将威严的脸,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眼窝深陷,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颧骨高高凸起,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那双眼睛,深陷在阴影里,死死盯着窑洞角落那面卷起的、沾满污秽的旭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