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本就因连日甄别、公审处决而气氛紧张诡异的俘虏营地,再次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起了阵阵难以察觉的涟漪。
大批明军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奉了督师钧令,开始在各个监区,对那些年岁较小的俘虏,特别是那些从贼日久、被称为“孩儿军”的特殊群体,进行新一轮的、更为细致的排查与盘问。
搜寻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这些俘虏们早已被前几日“卢阎王”那不留情面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此刻见官军又来提人,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瑟瑟发抖,问什么都只知道拼命磕头求饶,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些年幼的“孩儿军”更是惊恐万状,不少孩子一见到官军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便直接吓得尿了裤子,哭喊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明军士卒们虽然心中也多有不耐,但念及这是督师大人和那位从京师来的、一看便知是宫中权贵的大太监亲自交代的差事,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和敷衍,只能耐着性子,在一个个如同猪圈般肮脏恶臭的营区之中,仔细辨认、挨个盘问。
在俘虏营最偏僻、也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临时用几块破烂油布和木棍搭成的简陋窝棚下,李定国正与他的三个义兄弟——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以及十几个同样被俘的、平日里关系还算比较亲近的“孩儿军”同伴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满心惶恐地听着远处传来的、官军搜寻的动静和一些俘虏被提出去时发出的惊恐哭喊声。
连日来目睹的那些血淋淋的公审与毫不留情的砍头场面,早已将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心中最后一丝对明军可能存在的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下一刻,他们也会像那些“罪大恶极”的匪首和惯匪一样,被拖到高台上,在万众瞩目之下,身首异处,魂飞魄散。
当一队明军士卒手持火把和明晃晃的兵器,面目狰狞地走到他们这个角落,开始高声呼喝着“李定国”的名字时,李定国的心脏猛地一紧,几乎要从胸腔里生生跳出来!
是他!竟然真的是冲着他来的!他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能让这些官军如此指名道姓地搜寻?!
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三人几乎是同时脸色大变,中充满了惊骇与不安。他们虽然平日里也常有因争抢食物或玩意儿而打闹甚至动手的经历,但毕竟是一同在张献忠帐下被收养、一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义兄弟”,此刻见官军指名道姓要找李定国,都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致命的危险。孙可望甚至下意识地就想将身材相对瘦小的李定国往人群后面推,试图将他藏起来。
“哪个是李定国?!自己给老子滚出来!若是敢隐瞒不报,尔等皆与其同罪,立斩不饶!”为首的明军将官厉声喝道,手中的钢刀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慑人寒芒。
周围的孩儿军俘虏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如同受惊的鹌鹑般向后退缩,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李定国知道,这种时候,躲是绝对躲不过去的,反而可能激怒这些早已不耐烦的官军,甚至连累身边的几位义兄弟。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强压下心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恐惧,竟从孙可望等人的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他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脸上也沾满了污泥和尘土,但那双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与畏惧,只是平静地迎向那名将官
凶狠的目光,声音虽然因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回禀军爷,小人……我就是李定国。”
那亲兵都指挥佥事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在面对他们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军时,竟能如此镇定自若,甚至还带着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倔强与……沉静。
他上下打量了李定国几眼,尤其是在看到他那双在污秽中依旧显得炯炯有神、带着一丝超乎寻常的早熟的坚毅与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的眸子时,心中也不由得暗赞一声:“贼首的义子,果然有几分不同寻常的胆气和神采!难怪能得上面特别关注。”
“哼,算你还有几分骨气,没有像那些没卵的孬种一样吓得尿裤子!”那都指挥佥事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身后的士兵一挥手:“此子便是李定国,验明正身,带走!送往督师大人行辕,交曹公公发落!”
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卒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夹住了李定国的胳膊,便要将他从人群中拖拽出去。
“定国(四弟)!!” 孙可望和刘文秀、艾能奇见状,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也顾不上害怕,便要冲上前来阻拦。
“放肆!尔等也想同罪吗?!都给老子老实待着!”明军都指挥佥事厉声喝止,周围的士兵立刻将手中的长矛对准了他们,明晃晃的矛尖在火光下闪着森冷的寒意。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名负责在旁边登记俘虏、核对名册的军中书吏,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对那都指挥佥事说道:“将军且慢!卑职发现,这……这几个试图阻拦的少年,好像……好像也都在那贼首张献忠的所谓‘义子’名单之上!他们分别是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与这李定国并称‘四大义子’,平日里都极受张献忠的宠信和刻意培养!”
“什么?!这几个也都是张献忠的义子?!” 那都指挥佥事闻言也是大吃一惊,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的光芒!他原本以为只是奉命找一个督师大人和曹公公特别点名的少年,没想到竟然一下子挖出来一窝“小狼崽子”!这可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也是一份泼天的功劳啊!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被层层上报。当卢象升和曹化淳听闻不仅顺利找到了李定国,还连带将其余三个同样被张献忠视为左膀右臂、悉心培养的“义子”也一并寻获时,饶是卢象升素来以沉稳持重着称,也不由得微微动容,脸上露出了几分讶异之色。
而东厂提督曹化淳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虚假和煦笑容的脸上,更是露出了如同猫儿闻到最肥美的鱼腥般的、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深深的满意。
他亲自来到了关押这四个少年的临时营帐、,仔仔细细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孙可望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满了不安与强作的镇定;刘文秀则显得最为沉静,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眼神中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坚毅;艾能奇则有些躁动不安,不时地偷眼打量着周围那些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役;而李定国,虽然身材最为瘦小,但那双清澈的眸子中所蕴含的冷静与超乎年龄的早熟,以及眉宇间那股若有若无的锐气,更是让曹化淳暗暗点头不已。
“好,好,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曹化淳连说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灿烂的笑容,对一旁的卢象升说道:“卢督师,这几个少年,咱家看着都颇有几分‘不凡’之处,想必就是陛下圣意之中,要找的那些‘可造之材’了。咱家以为,事不宜迟,为免夜长梦多,即刻便将他们四人一同秘密押送回京,由陛下亲自审视圣裁,您看如何?”
卢象升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本就对皇帝为何要特别关注几个年幼的流寇俘虏感到不解,如今能将这几个身份敏感的“烫手山芋”尽快送离自己的行营,交由京中处置,也乐得清静,免得节外生枝。
于是,在当天下午,李定国、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这四位在历史上本应叱咤风云、未来甚至可能成为大明心腹大患的“大西四将军”、,便在东厂提督曹化淳的亲自“护送”和数十名最为精悍的东厂番役、锦衣卫缇骑的严密看押下, 被单独编组成一队,带着象征性的束缚,,悄然离开了明军大营,踏上了前往那座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的——大明京师的未知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