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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砸在二手小货车的挡风玻璃上,又急又密,雨刮器卖力地左右摇摆,却总也刮不净这片混沌。张强伸长了脖子,努力辨认着窗外模糊的街道。他开的是一辆破旧的五菱之光,车厢里塞满了廉价的塑料玩具、发圈、几捆颜色刺眼的劣质布料,还有几箱快过期的方便面。他干的是最底层的营生——从批发市场拉点针头线脑、日用杂货,再像个候鸟一样,赶着城中村的早市、傍晚的工厂区门口,或者周末城乡结合部自发形成的地摊区,挣点辛苦钱。这辆破车,就是他的货担,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勉强糊口的指望。

“妈的,这鬼天气!”张强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哀鸣。雨水顺着车顶的缝隙渗进来,冰冷地滴在他脖子上,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车里的收音机滋滋啦啦,断断续续播着本地新闻,什么工厂倒闭,什么货款纠纷,听得他心头更堵。刚被一个老主顾拖欠了三千块货款,那人昨天还拍着胸脯保证,今天却连电话都打不通了。三千块,是他小半个月的嚼谷,是这破车下个月的油钱和保险!他狠狠吸了一口快烧到过滤嘴的廉价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直咳嗽,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越来越凉的绝望。这日子,真他娘的像陷进了没顶的烂泥塘。

车头一拐,钻进一条更窄更破败的巷子。这里是城市扩张遗忘的角落,低矮的平房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墙壁斑驳,湿漉漉的巷子地面坑坑洼洼,积着浑浊的污水。张强把车停在巷口一个勉强能避雨的破旧雨棚下,熄了火。车灯熄灭的瞬间,巷子似乎更深更暗了。他摇下车窗,一股带着霉味和垃圾发酵气息的湿冷空气涌了进来。他盯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盘算着明天去哪里碰碰运气,才能把这倒霉的一天亏空补上一点。愁绪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

就在这时,驾驶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了。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张强猛地一惊,扭过头去。车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见外面站着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摇下大半扇车窗。

冷风裹挟着雨水立刻灌了进来。车外站着一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样式古旧的蓝布斜襟褂子,浆洗得硬邦邦的,黑布裤子裤脚沾满了泥点。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发髻往下淌,流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显得那张脸更加干瘪灰败,像一张被揉搓过又摊开的旧纸。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同样破旧的黑布雨伞,伞骨歪斜,几乎遮不住什么风雨。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后生…有红布卖不?”

张强愣了一下。这鬼天气,这破地方,突然冒出个老太太,开口就要红布?他下意识地朝车厢里堆着的几捆廉价布料努了努嘴:“红布?有倒是有,大妈,不过都是些便宜货,颜色也不正,您要哪种?做啥用啊?”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打量对方。那身衣服,那种盘扣,他好像只在老电影里见过,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陈旧感。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张强,急切地投向车厢深处,仿佛在搜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就要那种…最鲜亮、最厚实的…做老衣裳用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强心里犯嘀咕,但还是转身,在车厢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货物中翻找起来。布料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他扯出一块颜色最接近大红、质地相对厚实些的涤纶布,抖开一角,凑到车窗边给老太太看:“您看这个成不?就这个最红了。”

老太太伸出枯瘦得如同树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布料,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张强的手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触感,像冰冷的铁。

“就它…就它吧…”老太太点点头,声音里似乎透出一丝满意,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叹息。她颤巍巍地从斜襟褂子那深不见底的内袋里摸索着,好一会儿,才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那钞票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印着张强只在小时候爷爷的旧钱包里见过的工农兵头像图案——是早已停止流通的第二套人民币!

张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下巴差点掉到方向盘上:“大…大妈!您这钱…这钱早就不用了!现在都花这个!”他赶紧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粉红色百元钞票,指着上面的毛爷爷头像,“您拿这个去买东西,谁都不收啊!”他急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老太太却像是没听见,固执地把那几张旧钞票往张强手里塞:“拿着…够不够?不够我还有…”她的手劲大得惊人,冰凉的指尖紧紧攥着张强的手腕,那力道根本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张强心里发毛,手腕被捏得生疼,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这老太太不对劲!太邪门了!他使劲想把手抽回来,嘴里胡乱应付着:“够…够了够了!这布不值钱!大妈,您拿着布赶紧回去吧,雨太大了!”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那几张旧得发脆的钞票,看都不敢细看,胡乱塞进裤兜,同时把那卷红布一股脑儿塞出窗外。

老太太接过红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深深地看了张强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解脱,似乎还有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她没再说话,佝偻着背,撑着那把破伞,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巷子深处沉沉的雨幕里。雨水很快吞没了她矮小的身影,只留下巷子里回荡的单调雨声和惊魂未定的张强。

张强坐在驾驶室里,心脏还在怦怦狂跳,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t恤,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裤兜里那几张旧钞票像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他哆哆嗦嗦地把它们掏出来,凑到昏暗的车内灯光下仔细看。没错,就是旧版的两元票面,纸张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油墨也有些模糊了。他越想越觉得邪门,猛地发动车子,油门踩得轰轰响,破旧的五菱之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狼狈地冲出了这条让他浑身发冷的巷子,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冲散的车辙印。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空气里还带着夜雨的湿冷。张强强打精神,把车停在城东一个自发形成的早市边上。这里人头攒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电动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粝的市井生气。他刚把一箱廉价的塑料碗筷搬下车摆好,一抬眼,心猛地往下一沉,差点把手里的一摞碗摔在地上。

那个穿着旧式蓝布褂子的瘦小老太太,又出现了!她像昨天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小货车旁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空空的。

“后生…红布…还有吗?”她的声音依旧干涩沙哑,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执拗。

张强头皮一阵发麻,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发紧:“大…大妈,您怎么又来了?昨天不是才给您了吗?”

“不够…”老太太摇摇头,枯瘦的手又伸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斜襟口袋,“再做一件…得再做一件…” 她摸索着,这次掏出的,竟然是几张颜色更灰暗、图案更简陋的旧钞票——是第一套人民币!那上面的图案张强只在历史课本的图片里见过!

张强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您…您这钱…这钱…这都作废多少年了!建国前的玩意儿!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他感觉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好像有无数道目光正盯着他看,让他浑身不自在,手脚冰凉。

旁边卖烤红薯的老王头凑了过来,好奇地伸着脖子:“哟,强子,跟谁说话呢?哟呵,这老太太…” 老王头话没说完,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那身古怪的旧式衣服上,又看了看她手里那几张老掉牙的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

张强顾不上解释,只想赶紧把这诡异的老太太打发走。他心一横,几乎是抢过老太太手里的旧钞票,看也不看就塞进裤兜,然后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又扯出一大卷同样的廉价红布,比昨天那卷更大,用力塞进老太太怀里,声音都在发颤:“给给给!都给您!快走吧大妈!求您了!”

老太太再次紧紧抱住红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张强一眼,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没再说一个字,抱着那卷沉重的红布,转身,蹒跚着,很快又消失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同水滴汇入了大海。

老王头这才凑到张强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强子,你认识她?这老太太…看着邪性啊!这身打扮,还有那钱…该不会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是朝张强使了个眼色,里面充满了忌讳和恐惧。

张强没心思理会老王头,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老太太那干枯的手、冰冷的触感、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裤兜里那几张旧得匪夷所思的钞票沉甸甸的,像揣着几块冰。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心乱如麻。这到底怎么回事?缠上自己了?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生意还得做,日子还得过。他强迫自己扯开嗓子吆喝起来,声音却干涩发飘,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然而,事情并未结束。第三天傍晚,在城西一个废弃工厂区外摆摊时,老太太第三次出现了。这一次,她付的“钱”,让张强彻底魂飞魄散——那是几张边缘磨损严重、印着模糊不清的龙纹和“光绪通宝”字样的旧式银票!薄如蝉翼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的墨迹早已暗淡,透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岁月气息。

张强拿着这几张“银票”,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咯咯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几乎是崩溃地把剩下的最后半卷红布塞给老太太,然后像见了鬼一样,跳上车,油门踩到底,车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疯了一样逃离了那个地方。后视镜里,老太太抱着红布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蓝点,消失在弥漫着铁锈和荒草气息的暮色中。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张强的心。他不敢回家,那间租在城中村深处的破旧单间,此刻显得格外阴森。他把车胡乱停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街角便利店门口,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想买包烟压压惊。便利店的老板老李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在这片住了几十年,是出了名的“包打听”。

张强脸色惨白,手指哆嗦着掏钱买烟。老李一边拿烟,一边狐疑地打量着他:“哟,强子,咋了这是?脸白得跟纸糊似的,撞鬼啦?”

这句无心的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张强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抓住老李递烟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声音带着哭腔:“李…李哥!真…真他娘的撞鬼了!”

老李被他吓了一跳,烟差点掉地上:“哎哟,松手松手!说说说,怎么回事?”

张强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把这三天的遭遇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穿旧式蓝布褂的老太太,一次比一次古老的钱,一次比一次诡异的眼神,还有那冰凉的、不像活人的触感…最后,他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那几张“光绪通宝”的银票,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

老李起初还带着点看热闹的表情,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张泛黄的银票上时,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拿起其中一张,凑到眼前,手指颤抖着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强…强子…”老李的声音都变了调,干涩得厉害,“你…你刚才说…那老太太…穿啥样的衣服?”

“蓝…蓝布褂子,斜襟的,黑裤子,盘扣…”张强紧张地描述着。

“是不是…个子很矮小…特别瘦…左边眉毛上头,有颗挺大的黑痣?”老李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沉的恐惧。

张强猛地瞪大眼睛,拼命点头:“对对对!是有颗痣!李哥,你…你认识她?!”

老李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靠在身后的货架上,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岁月的尘埃和悲伤。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骤然苍老的脸上,一片死灰。

“认识?何止认识…”老李的声音空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叫王陈氏…街坊都叫她陈阿婆…就住在你停车那条巷子最里面,那间早就塌了一半的老屋…以前就是她家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抵抗某种巨大的恐惧:“二十年前…对,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老棉纺厂的仓库…起了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陈阿婆…还有她儿子…就住在厂子边上…那天晚上…唉…”

老李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那火太大了…消防车来了好几辆…可那老房子是木头梁子…塌得太快…陈阿婆…没跑出来…火场里找到的时候…唉…人都…不成样子了…怀里…还死死抱着…一卷没烧完的红布…” 老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她儿子…当时也在厂里上工…听说…是为了救几个困在里面的工友…耽搁了时间…没能救出自己老娘…后来…人就疯了…再后来…也没了…”

便利店里一片死寂,只有冰柜压缩机沉闷的嗡嗡声。张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二十年前…大火…烧死…红布…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老李的话残忍地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却又无比清晰的恐怖真相——这三天来找他买红布的老太太,是个鬼!一个死了二十年的鬼!而他裤兜里那几张银票,此刻简直像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那…那她…为什么…缠着我?”张强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李抹了一把脸,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停车那巷口…当年…就是棉纺厂的后墙…她家就在那儿…你开着货车…又卖布…怕是…让她想起从前…想起…没做完的事吧…” 老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奈,“我估摸着…她是想用自己攒下的‘钱’…买够红布…给自己做身…像样的老衣(寿衣)…当年…她走得太急了…”

老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张强记忆的闸门。他猛地想起老太太那深不见底、充满悲凉和解脱的眼神,想起她反复念叨的“做老衣裳”…原来如此!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瞬间压过了恐惧。那不仅仅是一个吓人的鬼魂,那是一个含恨而死、心愿未了的母亲!一个在阴阳之间徘徊了二十年,只想为自己做一件体面寿衣的可怜人!

“那…那怎么办?”张强的声音依旧发颤,但里面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怎么才能…帮她了了这心愿?”

老李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望向店外沉沉的夜色,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听老辈子人讲…这种‘念想’太深的…光给东西…怕是…不够…”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凝重,“得…得让她自己…觉得东西真收到了…真用上了…最好…在她…‘走’的地方…做点什么…让她…安心…”

张强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在她“走”的地方?那不就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烧死她的地方?那片废弃的老厂区?现在那里只剩下残垣断壁,荒草丛生,白天都阴森得吓人,更别说晚上了!去那种地方?他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可老太太抱着红布消失在雨幕和人群中的背影,还有那深得刻骨的眼神,却固执地浮现在他眼前。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在他心里激烈地撕扯着。裤兜里那几张旧得不能再旧的“银票”,此刻却像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了责任的那一边。

“我…我去!”张强猛地一咬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李哥…您…您知道那地方具体在哪儿吗?”

老李深深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担忧,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缓缓点了点头,从柜台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哆哆嗦嗦地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路线图:“就这儿…原来厂里堆放废料的小仓库…塌得最厉害的那块…唉…你自己…千万小心…”

那晚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微光。张强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像一头闯入禁地的困兽,在老李画出的那条坑洼泥泞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路两边是高大的、早已枯萎的荒草,在夜风中鬼魅般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远处,废弃工厂巨大而扭曲的剪影在夜色中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破碎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和植物腐败的混合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一种刺骨的阴冷。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每一次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车子在一个巨大的、半坍塌的混凝土建筑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老李说的废料仓库旧址。月光勉强勾勒出断裂扭曲的钢筋和倾颓的巨大水泥块,如同巨兽死去的骸骨。张强熄了火,拔下钥匙,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尘土味的冰冷空气,推开车门。脚踩在地上松软的灰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一道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光柱里灰尘飞舞。

他壮着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巨大的瓦砾堆,朝着仓库深处走去。脚下不时踢到碎砖烂瓦,发出哗啦的声响,在空旷的废墟里激起空洞的回音。突然,一阵凄厉尖锐的猫叫毫无预兆地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划破了死寂!张强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猛地把光柱扫向声音来源——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幽绿的光,正蹲在一块断裂的水泥板上,警惕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张强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双鬼火般的眼睛,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走,阴冷的感觉越重。手电筒的光线似乎也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变得微弱而昏黄。空气中那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里,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张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绕过一堆像小山似的扭曲钢筋时,手电光猛地扫到了前方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空地中央,赫然蹲着那个熟悉的、穿着旧式蓝布褂的瘦小身影——陈阿婆!她背对着张强,正低着头,专注地在面前的地上摆弄着什么。在她身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块鲜红得刺眼的布!正是张强给她的那种廉价红布!红布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用同样的红布简单裁剪、缝合出来的东西——一件斜襟褂子的雏形,一条裤子的形状,甚至还有一双鞋面的样子!针脚歪歪扭扭,极其粗糙,像是出自一个完全不会针线的人之手,或者说…一个生疏了二十年的灵魂之手。

张强头皮瞬间炸开,呼吸骤然停止,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音。只见老太太拿起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动作迟缓而笨拙。接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张黄色的纸——是粗糙的、印着模糊图案和“冥府银行”字样的纸钱!她颤抖着手,摸出一个同样老旧的、边缘都磨亮了的煤油打火机,咔嚓,咔嚓…打了好几下,才终于冒出一小簇微弱的、跳跃不定的火苗。

她点燃了那几张纸钱。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升腾起来,照亮了她沟壑纵横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张脸显得更加灰败,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专注。她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纸钱凑近地上铺着的红布寿衣,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喃喃低语,对着火焰,对着那未完成的寿衣,也对着这无边的黑暗和沉寂。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儿啊…娘…有衣裳了…厚实的…红布…鲜亮着呢…这回…体体面面的…不怕冷了…不怕人笑话了…你在那头…别惦记娘了…好好…好好的…” 那絮絮叨叨的、充满无尽牵挂和辛酸的呓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张强的心上。火光摇曳,将老太太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狰狞的断壁残垣上,巨大而扭曲,如同一个无声控诉的符号。

张强站在阴影里,巨大的恐惧感依旧攫取着他,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悯,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他的心防。二十年的孤寂,二十年的执念,二十年的愧疚(或许是为了儿子未能救出自己?)…全在这一刻,在这阴森的废墟里,在这微弱跳动的火焰前,无声地倾泻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藏身的阴影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正专注对着火焰低语的陈阿婆猛地一颤,像受惊的枯叶,倏地转过头来!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骇人的光芒,直勾勾地刺向张强!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窥破最深秘密的、惊骇欲绝的恐慌!她下意识地就要扑向地上那未完成的红布寿衣,似乎想用身体去遮挡。

“阿婆!”张强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眼神却努力迎向那骇人的目光,“别怕!是我…那个…给您红布的!”

陈阿婆的动作僵住了,惊骇的目光死死锁定张强,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能扑过来或者消散在风中。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紧张。

张强的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他强迫自己慢慢蹲下身子,尽量显得没有威胁。他不敢靠太近,隔着几米的距离,目光落在老太太脚边那堆还没烧的粗糙纸钱上。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向那堆纸钱,声音努力放得平缓,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近乎哄劝的温柔:“阿婆…您…是不是…还想给那边…捎点东西?” 他不敢提“儿子”,不敢提“那边”具体是什么,只能含糊地试探,“我…我帮您…一起烧?多点…多点光亮…走得…顺当些?”

陈阿婆依旧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茫然。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张强快要被那目光冻僵的时候,她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她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把手里捏着的几张纸钱,朝张强的方向,微微递过来一点。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默许。

张强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挪近一步,再一步,终于蹲在了老太太的对面,隔着那堆燃烧的纸钱和未完成的红布寿衣。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轻轻拿起一沓纸钱。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两张脸,一张是活人的紧张与悲悯,一张是亡者的灰败与执念。

他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将纸钱凑向地上那簇小小的火焰。火焰舔舐着粗糙的黄纸,迅速蔓延开来,卷起黑边,化为灰烬,带着点点火星飘散在黑暗里。张强一张接一张地烧着,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火光渐渐旺了起来,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阿婆…”张强一边烧,一边鼓起勇气,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对面那沉默的灵魂听,“您放心…这布…厚实…颜色正…做的衣裳…保准…保准体面…” 他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您…您儿子…在那边…肯定…肯定也盼着您…穿得暖暖和和的…过得好好的…您…您安安心心地去…别…别惦记了…” 这些话他说得磕磕巴巴,毫无文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却是他此刻最真实、最朴素的想法。

陈阿婆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着她深陷的眼窝和深刻的皱纹。她不再看张强,目光重新落回那摊开的红布和那件粗糙的寿衣雏形上。她伸出枯瘦的手,极其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鲜红的布料,动作缓慢而专注。那专注的神情里,之前的惊骇和悲凉,似乎正一点点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

随着纸钱不断投入,火焰越烧越旺,金黄的光亮在废墟中拓开一片小小的温暖领域,将两人笼罩其中。跳跃的火光里,张强看到,陈阿婆那一直紧抿着、带着无尽愁苦的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道积压了二十年、终于得以稍稍舒展的皱纹。她的身体,在温暖的火焰映照下,开始变得有些透明,边缘氤氲模糊起来,仿佛正在慢慢融入这跳跃的光明之中。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抚摸红布的手也渐渐变得无力。最后,她抬起头,最后一次望向张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惊疑、悲苦、执念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澄澈的平静。她对着张强,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张强看懂了那个口型:“谢…谢…”

火光猛地向上蹿起一簇,映亮了整个角落。就在这一瞬间,陈阿婆的身影彻底变得透明,如同被强光照透的薄雾,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这片她滞留了二十年的废墟里。地上,只剩下那堆燃烧的纸钱,跳跃着温暖的光芒,还有那块鲜红的布,以及布上那件尚未完成的、针脚歪扭的寿衣雏形。火焰渐渐低伏下去,最终熄灭,只留下一小堆温热的灰烬,在夜风中轻轻打着旋儿。

张强独自一人蹲在冰冷的废墟里,呆呆地看着那堆灰烬和红布。恐惧早已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还有一丝奇异的平静。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有些发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刺目的红布,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片吞噬了太多往事和执念的废墟。

日子像城中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又恢复了它迟缓而平静的流淌。张强依旧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五菱之光,在城市的夹缝里奔忙。早市的喧嚣,工厂区门口的尘土,地摊区的讨价还价…生活艰难依旧,为房租发愁,为油钱算计,被无良的顾客拖欠货款时也会气得跳脚骂娘。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几张匪夷所思的“货款”——旧版人民币、银票、甚至光绪通宝——被他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仔细包好,压在了出租屋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柜最底层。他没再见过那个穿着旧式蓝布褂子的瘦小身影。只是在每年清明前后,城中村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焚烧纸钱特有的烟火气时,张强会默默地去一趟街角那家杂货铺。

“李哥,给我拿一刀黄纸,再来点像样的纸衣裳,要…要鲜亮点的红布那种。”他的声音很平静。

老李也不多问,默默地递给他一沓厚厚的上好黄纸,还有一叠印刷着精美寿衣图案的纸活,那寿衣的颜色,是极为鲜亮的大红。

夜幕降临,巷子里安静下来。张强会走到巷口那个曾经停车的破旧雨棚附近。这里离那片废墟很远,但他觉得,那个惦记着红布的老太太,或许能感知到。他找一块背风的角落,蹲下身子,划着火柴。橘红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黄纸,很快燃起一团温暖的光亮。他将那叠鲜红的纸寿衣小心地放在火焰上,看着它们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带着点点火星飘向深邃的夜空。火光映着他沉默的脸,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阿婆…收着吧…新的…厚实…”他低声念叨着,像是在完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约定。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动纸灰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烧完最后一张纸,他看着那堆小小的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儿,最终消散无踪。然后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转身走回他那间灯光昏黄、堆满杂货的出租屋。生活粗粝,账单烦人,明天的太阳升起,他依旧得为生计奔波。

只是偶尔,在某个黄昏,他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穿梭在迷宫般的城中村窄巷里送货。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壁涂上一层暖金色。一个拐角,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某个幽暗的巷口深处。那里,仿佛有个极其矮小的、穿着旧式蓝布衣服的影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闪而过。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张强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地踩下油门,破旧的小货车发出熟悉的轰鸣,汇入前方喧闹的市声车流里。后视镜中,那巷口空荡荡的,只有夕阳拉长的影子,寂寂地铺在坑洼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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