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王哥照常去巡工地。
他推着电动车一转进东侧地块,就看见那面新刷的围墙上赫然几个黑漆大字,扭曲而刺眼——
“奸商圈地、村民无家!”
他愣了一下,扔下车,快步走上前去。字迹还在滴着油,底下靠着两只没盖的油漆桶,其中一桶还是温的。
“操。”他低骂一句,抄起手机:“李哥,你马上来一趟,出事了。”
二十分钟后,李向东赶到现场。风不大,但墙面上的字已经干了一半,像是一张贴在脸上的耻辱标签。
“拍完地不到三天,他们就来了。”他扫了一眼,眼神冷得像钢。
围墙另一边是大片杂草和垃圾堆,几名早起的村民远远看了一眼,又悄悄绕开。
“昨天还坐一起喝茶,今天就有人动手脚。”王哥握紧拳头,“这不是明摆着——挑拨?”
罗燕也到了,戴着墨镜,站在李向东身侧,她看了几秒那行字,脸色沉了下来。
“真有村民意见大,怎么没找村里提?这种一看就是人装的,目标不是‘说事’,是给咱贴标签。”
“给谁看的?”王哥恼,“喷这东西还专门留桶,是嫌咱们不知道谁干的吗?”
李向东没有说话,只蹲下身,摸了摸油漆桶的边缘。
手指一抹,还温着。
他抬起头,淡淡地道:“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村里人、上面人、客户、施工队——所有人看的。”
中午过后,李向东亲自带着图纸和申报材料去了村委。
村委办公室不大,天花板上挂着一盏转得慢悠悠的吊扇,墙上贴着“为村民服务”六个大字,角落却堆满了旧资料盒和褪色红旗。
村书记姓陈,五十出头,一副老派国字脸,去年刚从镇里调回来。前些天李向东请他喝过茶,谈得不算生分。
“老陈,图纸我们按规定重新画了,这边批复手续想尽早走完。”李向东一边说,一边把材料摊开。
陈书记点点头,翻了两页,却没看第三页,就顺手合上了。
“哎呀……这个事,先不急。”
他语气不紧不慢,仿佛这份申请根本没重要到需要马上回应。
“最近有村民反映,说你们那边工地排水管道没接好,遇上下雨容易冲进路基,还说施工会影响到他们几户人家晚上休息。”
李向东听着,面不改色:“我们地还没正式开工,围墙是干的,路基是旧的——是谁反映的?”
陈书记咳了一声:“这个我不方便说。”
一旁村办主任接话:“李老板,村里不是不给你批,就是得走稳一点。你也知道,现在村里气氛……不太好,有人议论你们‘拿地太快’,咱们也不好强推,对吧?”
李向东收起材料,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礼貌一笑。
“行,我先回去核对下工程点位。”
离开村委那一刻,太阳正毒,走廊外有几位老人正打牌,见到他走出来,其中一个冷哼了一声:“来催批了?哼,吃相也太急了。”
李向东没回头,只一步步走下楼梯。
回到厂里,他立刻让罗燕调出施工设计、地基排水、噪声控制三类资料,又让王哥回工地复查围墙角。
“所有流程都合规。”罗燕确认道。
李向东没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半晌后淡淡吐出一句:
“不是工地的问题,是村委有人——耳朵热。”
第二天下午,王哥从外头回来,一进办公室,脸上就带着一股压着火的表情。
“李哥,我刚从工地那边饭馆回来的,老钟施工队的包工头今天中午吃饭喝多了,嘴松了点。”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有人最近请他们吃饭,说是‘顺德那边朋友’,聊着聊着就绕到春雷的事,问得可细——拍地多少?施工证批了没?村里态度怎样?”
李向东挑了下眉:“正面打不过,开始查家底了?”
“可不止。”王哥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那人还给了暗示,说‘春雷拿地太猛,不太干净,村委要是懂点规矩,就该慢一点,不要被拖下水’——这话像不像谁说的?”
李向东没说话,只是轻轻扣了下桌面。
几秒钟后,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黄叔。
“向东,你那边是不是拍了块地,东边禅西那片?”
“嗯。”
黄叔语气一如既往地慢:“你那动作啊……有点动静了。”
李向东目光一凝:“小叶在动?”
黄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咳了一声:“你拍那地那天,启德那边有个副手请了佛山几个搞旧改的村头人吃饭,顺带还约了顺德建材市场里几个老客户喝茶,话题全围着你。”
“内容呢?”
“说你拿货压价、做壳用废料、地块拍下资金不清……各种说法都有,还劝人别跟你走太近。”
李向东听到这,轻笑了一声,声音却比以往低了半分:“正面不成,就开始玩人情战?”
黄叔那边笑了笑,声音微冷:“这是佛山,不是他启德的后花园。你能拿下地,他就怕你真扎下去。”
“他怕你,不是因为你现在多大——是怕你能长大。”
电话挂断前,黄叔只丢下一句:
“你要是真想动这个盘子,就别只想着货能不能做,还得看人心拉得住拉不住。”
李向东握着话筒没动,半晌后,慢慢放下。
王哥看着他:“咱下一步咋走?”
李向东沉默了一会儿,冷冷说道:“行,想搅局是吧?”
“我们不拼招待,不送礼——我就站出来讲明白,哪家要是真想跟我明着斗,就别在这装背后人。”
他眼神变冷,语气极轻:
“我这张牌,还没翻完。”
傍晚,李向东骑着摩托,拐进禅西旧巷口,在一家没招牌的破屋门前停下了车。
屋里灯光昏黄,灶台还冒着热气,老支书冯老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正往碗里舀青菜粥。
“你倒还有良心。”冯老头咳了两声,把碗往桌上一搁,“我还以为你拿了地就不管老户了。”
李向东脱下外套,笑着坐下,也不客套:“冯叔,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讲点实话。”
冯老头哼了声:“说吧,围墙的事我看到了,挺难看。”
“我知道有人挑事,我不解释那些。”李向东看着他,语气坦诚,“但我真没想圈地卖钱,也没想割村一块肉走人。我们春雷宿舍要往这边扩,车间也想再开两条线,人一多,配套就得跟上。”
“这片地,我想建两栋宿舍、留出一块老年活动空间,商铺留村里人合股做,回头规划你看看。”
冯老头没吭声,手指在碗边轻轻敲着。
李向东接着道:“你知道我不是大资本,我也不靠谁。我想踏实干几年,真把这厂扎下去。要是真有人说我在这儿‘卷钱跑路’,我冤得慌。”
屋里沉默了半分钟,外头虫声开始密起来。
冯老头端起碗喝了一口,终于放下,抹了下嘴角:“你这些话,去跟村里那几个管事老头子也说一遍。”
“你说得出,我就坐你旁边——我这个半截入土的人,还值不值个面子,试试看。”
李向东点头:“我说得出。”
两天后,村委小会议室,十几把木椅围着一张旧桌子,空气里飘着茶叶和樟木的味道。
李向东坐在桌的一头,冯老头坐在他旁边。另一边是村书记陈建良,村办主任,和几位村里有头有脸的老人,也来了几个之前对春雷“意见大”的村民。
场子不大,但气氛不轻。
“李老板,你既然要动这块地,那今天就把话说清楚。”开口的是一位白发老村干,姓邹,退休前是村小校长。
李向东点头,站起身:“我先说三件事,讲完了你们随便问。”
“第一,排水。”他指着一张放大的地形图,“我们规划管道走南排线,全程不接村路,独立排入镇公渠,雨水污水分开,图纸在这。”
“第二,占地问题。”他抬眼扫了一圈,“我们拿的是5.3亩,围墙内不会多砌一砖;旁边那片空地属村,我们一根钉子也不会碰。”
“第三——老人活动区。”他顿了顿,“我们在宿舍楼下单独留出120平米,设凉棚、铺地砖,再建一个小屋当老年医疗点,电费水费我们出。”
说着,他递给罗燕一个眼神。
罗燕起身,把一张A3图纸铺在桌上,指着设计稿简明扼要地解释:
“一楼靠南这块,光照足,预留门口坡道,便于轮椅;旁边的小铺可分批让村民入股,我们只拿管理权。”
会议室里一时安静了几秒。
陈书记咳了咳,终于出声:“李老板这套方案……咱也听明白了。”
他扫了一圈在座众人,见没人反对,点头说:“那我们就照规矩办——正式批文,流程走起。”
冯老头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李向东的肩:“今天这事,讲清楚了。”
李向东轻轻点头,眼里透着一丝从容。
黄昏的风吹过禅西村的老路,吹得树叶哗啦作响。
李向东和王哥并肩走在回厂的路上,脚下是斑驳的青砖,两侧是低矮的民房,窗台下晒着半干的毛巾和辣椒丝。
村口的电线杆上,新贴了一张公告:“FZ-1992-13号地块项目建设申请正式通过,准予施工。”
纸还没贴牢,一角被风掀起,晃晃悠悠地抖着。
王哥看了一眼,低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接着搞事?”
李向东没立刻答,只是停下脚步,望着那张公告被风吹得微微卷起,仿佛也在提醒他——风没停。
“怕。”他缓缓开口,“当然怕。”
“但越怕,越得走得比他们快、比他们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