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内部通报轻放在郑仪的办公桌上,脸色有些凝重。
“秘书长,省纪委那边转过来的……关于城投集团和陈默同志的匿名举报材料。”
郑仪的目光落在那个薄薄的文件夹上,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他早就预料到,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钱汉忠的死和刘卫东的离开,只是暂时压制了明面下的冲突,但深层次的矛盾和敌意,绝不会轻易消失。
他们动不了他郑仪,就把矛头对准了风头正劲、看似根基尚浅的陈默。
这几乎是必然的一步棋。
郑仪没有立刻翻开文件夹,而是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
“内容很……耸动?”
他语气平淡地问道。
“是。”
周扬斟酌着用词。
“涉及项目质量、资金使用、任人唯亲……还附了一些所谓的‘证据’,包括照片、篡改的报表,甚至还有一段剪辑过的录音。”
郑仪点了点头。
“手法倒是老套,但足够恶心人。”
他放下茶杯,终于伸手拿起了那份文件夹,但并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封面。
“陈默那边,什么反应?”
“陈总……很平静。”
周扬回答道。
“他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简单通报了一下情况。他说……他早有准备,让您不必担心,他会妥善处理。”
“早有准备?”
“嗯。他说,从他走进城投集团大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项目管理和内部管控上,从未敢有丝毫懈怠。所有的流程、所有的账目、所有的决策记录,都留有清晰的、经得起检验的痕迹。”
郑仪缓缓靠向椅背,脸上露出笑容。
“好小子。”
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赞叹,又像是欣慰。
陈默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急于辩解,更没有跑来向他诉苦求援。
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和自信,告诉他:我早有准备,我能处理。
这种沉稳,这种担当,正是郑仪最看重、也最需要的东西。
他要培养的,不是一个需要他时时庇护、处处操心的下属。
而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甚至在未来能够接替他继续推动明州变革的得力干将。
温室里养不出参天大树。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次举报风波,对陈默来说,既是一场危机,也是一次绝佳的考验和磨砺。
郑仪决定,不过多干预。
他要看看,陈默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真的具备在惊涛骇浪中驾驭航船的能力。
“周扬。”
“在,秘书长。”
“回复陈默。”
郑仪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和决断。
“告诉他,市委相信他的为人和能力。”
“这件事,由他全权负责应对。需要什么支持,可以直接提。但原则只有一条:实事求是,依法依规,用事实说话,清者自清。”
“是!”
周扬立刻领会了郑仪的意思。
这是要放手让陈默自己去闯,去证明自己。
“另外,”
郑仪补充道,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让赵东局长那边,也动起来。这次举报,来势汹汹,背后肯定有人操纵。查!给我往深里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兴风作浪!”
“明白!”
周扬肃然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临近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市公安局副局长赵东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城投集团地下停车场一个僻静的角落。
车子熄火,赵东却没有立刻下车。
他坐在驾驶座上,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谁能想到,一年前这里还是四海集团那个烂摊子的核心,如今却已经焕然一新,成为了明州城市更新的发动机。
而执掌这个庞然大物的,竟然是陈默这样一个年轻人。
赵东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复杂。
他和陈默,因为四海集团的案子有过交集,对这个小伙子的能力和胆识,他是欣赏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默最近风头太盛了。
城投项目的成功,让他几乎成了明州的明星人物。
但这耀眼的光芒,也让他成为了所有暗处敌人的靶子。
这次的举报信,来势如此凶猛,手段如此卑劣,明显是冲着彻底搞垮陈默来的。
赵东掐灭了烟头,推开车门,整了整身上的便装,朝着电梯口走去。
他没有走大堂,而是直接乘坐一部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高层专用电梯,直达顶楼陈默的办公室。
电梯门打开,陈默的秘书已经等在那里。
“赵局长,陈总在等您,请跟我来。”
秘书的语气恭敬而谨慎。
赵东点了点头,跟着秘书穿过安静而宽敞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
秘书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陈总,赵局长到了。”
陈默的办公室很大,但布置得简洁而现代。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明州华灯初上的璀璨夜景。
陈默没有坐在那张气派的老板椅上,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似乎在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听到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
“赵局长,您来了。”
陈默迎了上来,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赵东能感觉到,陈默的手很稳,也很凉。
“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赵东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没关系,我也刚处理完手头的事。”
陈默引着赵东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泡了一杯茶。
“陈总,你……没事吧?”
赵东接过茶杯,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我听说省纪委那边……压力不小?”
陈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笑容。
“说没事是假的。毕竟,被人用这么恶心的方式泼脏水,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平静而沉稳。
“不过,也仅仅是不舒服而已。还不至于乱了方寸。”
“那就好。”
赵东点了点头。
“郑秘书长那边……”
“秘书长已经知道了。”
陈默接过话头。
“他的意思很明确,相信我能处理好。”
赵东松了口气。
“那就好。需要局里怎么配合,你尽管开口。网监支队那边,我已经让他们加大力度,深挖这次举报信的来源和背后的网络水军。”
“谢谢赵局长。”
陈默诚恳地道谢,但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我请您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件事。”
“哦?”
赵东有些意外。
“不是为了应对举报?”
“应对举报,是题中应有之义。相关的证据链、流程记录、财务账目,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省纪委的调查组下来,我们坦然面对就是了。”
陈默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你的意思是?”
赵东疑惑地看着陈默。
陈默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赵局长,您不觉得,这次举报……来得太巧了吗?”
“太巧了?”
“没错。”
陈默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
“钱老刚走,刘书记刚调离,明州的局面看似平稳,但实际上,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完全建立。这个时候,正是各方势力最敏感、也最容易躁动的时候。”
“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攻击我,攻击城投集团,其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搞垮我陈默个人。”
赵东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听出了陈默话里的深意。
“你是说……这是冲着郑秘书长去的?是想通过搞垮你,来打击秘书长的威信,干扰明州下一步的布局?”
“很有可能。”
陈默点了点头。
“甚至可能……还有更深的目的。”
“比如?”
“比如,搅浑水。”
“把明州的水搅浑,制造混乱,让省里对明州的领导班子产生疑虑,从而影响……明年换届的人事安排。”
赵东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盘棋就下得太大了。
背后的黑手,其能量和野心,也远超想象。
“所以,赵局长,”
陈默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赵东,语气变得异常坚定。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应该仅仅是如何摆脱污名,证明清白。”
“那太被动了。”
“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趁着这次举报,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真正的黑手!”
“只有把藏在暗处的毒蛇挖出来,才能真正消除隐患,确保明州的大局稳定!”
赵东看着陈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锐气和决心,心中震撼不已。
这个年轻人,果然不简单。
在自身深陷舆论漩涡、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自保,而是反击!是利用危机,去寻找战机!
这种魄力和格局,绝非常人所能及。
“好!”
赵东眼中也闪过一丝厉色。
“你说得对!老是防守,太憋屈了!”
“这次,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不过……”
赵东冷静下来,提出了现实的问题。
“对方手段很狡猾,用的是匿名举报,网络水军也是层层伪装,想要揪出幕后主使,难度不小。”
“难度是不小,但并非没有突破口。”
陈默似乎早有准备。
“赵局长,您还记得……之前污名化建筑工人事件中,那个叫柳青青的女研究生吗?”
“柳青青?”
赵东眉头一皱。
“记得。省大学那个思想偏激的研究生,她父亲是柳氏建工的老板。我们判断她可能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一直在暗中监控。”
“对,就是她。”
“我让人侧面了解过。这次针对城投项目的举报材料中,有些‘技术细节’和‘专业术语’,非常内行,不像是普通网民能编造出来的。”
“而柳青青的父亲,柳氏建工,是明州本土一家颇有实力的建筑企业。他们对工程建设、项目预算、招投标流程,乃至……如何‘合理’地偷工减料、如何做账,都再熟悉不过了。”
赵东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这次举报信里那些看似‘专业’的造假内容,可能就出自柳氏建工的手笔?柳青青的父亲柳老板,很可能参与了其中?甚至……他就是重要的知情者或参与者?”
“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测。”
陈默谨慎地说道。
“柳氏建工在四海集团时代,就承接了不少政府工程,与钱汉忠那个圈子关系密切。虽然四海倒了,但他们的利益网络未必就彻底瓦解了。”
“这次他们跳出来,一方面可能是想借机报复,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受人指使,或者……是想在新的权力格局中,重新寻找靠山,表现‘价值’。”
赵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柳氏建工,确实是一个极其可疑、也极具价值的突破口。
“我明白了!”
赵东站起身,脸上带着刑警特有的那种猎手般的兴奋。
“我立刻调整侦查方向,重点围绕柳氏建工和柳青青的社会关系、资金往来、通讯记录进行深入调查!”
“尤其是柳老板!看看他最近和哪些人有不正常的接触!我就不信,抓不住他们的狐狸尾巴!”
“赵局长,拜托了!”
陈默也站起身,郑重地说道。
“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打草惊蛇。”
“放心,我有数。”
赵东点了点头。
“这帮人,既然敢跳出来,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
随后,赵东便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