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是我在一块水渍腐烂的床板下发现的。
位置隐秘,层层缝隙之中,藏得很深。如果不是那天我在检修接地线时意外碰断一根板角,或许它将永远不会出现。
它是一张皱得几乎撕碎的白纸,纸张边缘泛黄,字迹有些模糊,像是被汗水或泪水晕开过。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一笔一划,压得很深,笔痕都凹进了纸背。
上面只有短短两页,却像一把钝刀,一字一字,切进我的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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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所有还在这里的人:
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和我一样,正在某个角落里,被活活吞噬。
我叫q-L034,系统编号者之一。你不会在任何报表上找到我,因为我已经“自动注销”。
这是他们的说法。
我没有辞职,没有离职,没有失踪,我只是——不再被记录。
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这封信原本应该寄给市劳动监察中心,可我知道他们不会回信。
也许你也曾试过。写报告、打电话、找组织,最后等来的都是“我们会核实”、“请通过单位反馈”,或者——“此号码为空”。
你问我还想逃吗?
我曾经想。
我甚至计划过:每天记录门岗巡逻节奏,背下通风口编号,收集废纸盒和塑料布,为的是能撑过下水道的48小时浸泡。
我还偷偷存下三十块饭卡余额,换成硬币,打算坐最早的绿皮车出城。
结果呢?
我失败了。
我那天晚班调岗,没赶上时点,回来后发现那天的排班被篡改——
他们说我早退。
然后,五天后,我的编号在系统里消失。
我还活着,但系统不承认我了。
没有打卡,没有工号,没有作息记录——我变成了“非正式存在”。
他们管这个叫“自动调剂”。
是的,你没有看错。
系统不是杀你,不是辞你,不是炒你,而是——“调剂”。
像把一块废布从架子上取下,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现在就住在那角落。
宿舍楼外,一间废旧的清扫器材间,我把它改成了自己的“新工位”。
没有人来查,没有人来问。
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死过一次。
可我仍然写下这封信。
我写,是因为我想有人知道:
我不是逃走的,我是被他们“抹掉”的。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不够乖,不够顺,不够快。
我曾相信努力能留下痕迹。
现在我知道,系统会把痕迹也擦掉。
所以我写下它。
哪怕它寄不出去。
哪怕它永远被贴在一块潮湿的木板下。
哪怕它只被你一个人看到。
也好。
因为你看到了,就说明我还“存在”。
谢谢你,陌生人。
你让我再一次被世界“确认”。
哪怕只有一秒。
q-L034
2024年11月14日,凌晨四点十三分
通风楼五层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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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完这封信,脑子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坐下来,把纸页展开,用手抚平每一处褶皱,像是在替他抚摸最后一块“存在的证据”。
我看着这个编号:
q-L034。
我想起那时候我还在晨丰。
那时候我也被关在冷库,也有过被“调剂”的恐惧。
我现在活着,是因为有人——老六、阿妹、皮叔——他们用手、用数据、用纸张替我挡过一次风口。
而q-L034,没有。
他被风吞了,被系统擦掉,被世界遗忘。
而我,是他唯一的“接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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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一张干净的信纸,把那封信一字一句誊写下来。
然后,我用透明胶带将它贴在厕所后排第三格的木墙上——那是个每个人都能看到但又不会立即汇报的地方。
我写了个标题:
一封未寄出的邮件
编号者q-L034的告白
然后,我退后一步,静静看着它挂在那儿。
没有背景音乐,没有人鼓掌。
只有通风扇发出的“嗡嗡”声,和水管间歇滴水的滴答声。
我站了很久。
最后,我在墙角刻下一行小字:
“他没逃,是被你们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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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有人把我拉到楼梯间。
是一个我从没说过话的老工。
他说:“那封信……是真的?”
我点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他是我舍友。”
“他不是疯子,也不是懒汉。”
“他只是不懂怎么‘对’。”
“他总想着弄清楚事情。”
“系统不喜欢‘懂事’的人。”
我轻轻说:“你能替他记住吗?”
老工点头,眼里泛着红。
“我记得他。”
“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从不背过工号的白工。”
“他一直以为——有编号,就能留下名字。”
“现在看来,编号也不能救他。”
我说:“所以我们要写。”
“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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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静默名单”上加了第75位:
编号:q-w075
姓名(推定):林佐(代号q-L034)
轨迹:南端通风楼
备注:记录者,自愿“留信”
我把这条备注后面补了一句:
他不再是未寄之人。
他,已被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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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让他们全都消失。
不能让每一个留下信的人——
连一张纸都没人替他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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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过。
我记得。
我写了下来。
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