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抽走。
我摔在某种柔软的物质上,膝盖陷进去半寸,带着潮湿的腥气。
面罩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缝,有凉丝丝的液体渗进来,沾在睫毛上——不是血,是某种黏液,带着植物汁液的清苦。
“这是……”我撑着身子坐起来,话音被吸进空气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回响都没有。
四周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叶片,大的如圆桌,小的仅比指甲盖大,边缘泛着水银般的光。
最靠近我的那片突然震颤起来,镜面般的表面泛起涟漪,竟映出间亮堂堂的办公室:二十三岁的我站在投影仪前,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三支笔,指尖抵着“恒星异常消失现象”的ppt页面,声音发颤却清晰:“科学不该被权威掩盖。”
“林博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画面里,当时的部门主管敲了敲桌面,咖啡杯底在木头上压出湿痕,“连续七颗类日恒星在观测范围内蒸发,你要我们相信这是自然现象?”
“不是自然现象。”年轻的我攥紧激光笔,指节发白,“是某种……有规律的清除。”
叶片突然翻转,画面变成三年前的深夜,我蹲在NASA地下资料库,用卢峰偷配的磁卡刷开最里层档案柜。
泛黄的阿波罗17号日志在台灯下泛着旧纸的光,老宇航员的字迹歪歪扭扭:“月壤样本里的晶体结构,和地球梅雨季后山的树根分泌物惊人相似……或许这才是‘生命之源’?”
“妈妈的后山。”我脱口而出。
记忆突然涌上来:七岁那年,梅雨季的后山总被白雾裹着,我蹲在泥地里看蚂蚁搬家,发现一截露出土的树根,表皮上的纹路和刚才抓住的枝干一模一样。
当时妈妈摸着我的头说:“那是山神的笔记,小宇长大了就懂。”
一片叶片“啪”地碎裂,碎末像萤火虫般升上半空。
我抬头,看见另一片叶片映出刚才坠落的场景:卢峰抓着发光根须,镜片裂纹里渗出血珠;伊芙的麻醉枪挂在藤茎上,金发被绿光染成幽蓝;李强的军帽飘远,后颈的抓痕还在渗血——他们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耳尖突然刺痛。
是某种低频震动,像极了之前在台阶上感受到的震颤。
我捂着耳朵蜷缩,却见所有叶片同时转向同一个方向,镜面里的画面开始重叠:实验室、标本、蠕动的生物组织……最后聚焦成两团模糊的影子。
“咳——”
咳嗽声从左边传来。
我猛地转头,眼前的叶片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金属与腐肉混合的腥气。
卢峰半跪在地上,右手撑着一张布满锈迹的实验台,左胳膊肘在流血。
他抬头时,镜片上的裂纹里渗出血珠,声音却冷静得像在分析数据:“伊芙,十二点方向,标本柜。”
我这才发现伊芙。
她背靠着墙,匕首在指间转了个花,刀尖正对着墙上挂着的“标本”——那是个穿着NASA制服的男人,皮肤下凸起青绿色的脉络,右手完全变成了藤茎,正搭在玻璃展柜的把手上。
“这些不是标本。”伊芙的法语带着磨牙声,匕首划开“标本”胸腔的瞬间,金属摩擦声刺得我耳膜生疼。
她顿住,刀尖停在半空中:“有心跳。”
“什么?”卢峰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实验台凑近。
“咚——咚——”
我隔着面罩都听见了。
那声音像被闷在水下的鼓,很慢,却有力。
“标本”的眼球突然转向伊芙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倒影。
“它们还活着……只是被控制了。”伊芙后退半步,匕首在掌心沁出冷汗。
卢峰的喉结动了动。
我看见他摸向胸前的终端——那是我们从火星基地带出来的旧型号,此刻屏幕上跳动着诡异的绿色波纹,和之前汉斯的终端紫斑完全不同。
“林宇说的世界树,可能有分层控制机制。”他扯下衣角给胳膊止血,“这些是被同化的前驱体。”
“同化?”伊芙的匕首尖抵着地面,在金属地板上划出火星,“那我们现在——”
一声闷吼打断了她。
是李强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叶片又开始翻转,这次映出的是暗红色的空间,无数藤蔓像蛇群般垂落。
李强被缠在离地两米的位置,战术服被划开几道口子,露出下面青肿的肌肉。
他咬着牙,右手在腰间摸索——激光刀的刀柄终于被拽出来,红色光束“滋啦”一声切开最近的藤蔓,焦糊味混着植物汁液的甜腥涌进鼻腔。
“操!”他骂了句,光束扫过第二根藤蔓时,藤蔓突然收缩,勒得他脖颈青筋暴起。
我看见他后颈那道新伤裂开了,血珠顺着锁骨流进战术服领口。
藤蔓“啪”地断开。
李强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住。
他撑着膝盖喘气,战术靴底碾过什么东西——是一串刻在地上的符号,像甲骨文又像星图,每个符号中心都泛着幽绿的光。
“导航?”他扯下战术手套,指尖轻轻碰了碰符号,“给……谁的?”
回答他的是头顶藤蔓突然的剧烈晃动。
我下意识后退,却撞进一片冰凉的叶片里。
叶片再次映出坠落场景:汉斯还扒着那层膜时,终端贴在膜上的位置亮起刺目红光;海伦被根须拖向豁口时,医疗箱里的抗毒针剂打着旋儿坠落。
他们在哪儿?
这个念头刚起,所有叶片突然开始旋转,镜面里的画面变得支离破碎。
我听见某种类似水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涌过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林宇!”
是卢峰的喊叫声。
我猛地回头,叶片消散,他和伊芙的身影正在变淡,“我们在实验室找到辐射源,可能和世界树的核心——”
话音被切断。
我又回到了那个柔软的空间,膝盖陷着的黏液突然发烫。
最开始那片映着“科学不该被权威掩盖”的叶片飘到我面前,纹路里渗出淡金色的液体,和之前枝干上的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低语,这次声音没有被吸走,反而撞在叶片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涟漪里,我看见远处有团柔和的绿光,像极了生态温室的穹顶。
水流声更近了。
当我盯着那团绿光往前走时,鞋跟突然陷进黏液里。
黏腻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就像有无数根细毛正往袜子里钻。
与此同时,通讯器突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是海伦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的失真:“林……宇?能听见吗?”
“海伦!”我踉跄着扶住身侧的叶片,指尖刚碰到那层半透明膜,叶片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般“噗”地消散了。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我站在一条金属回廊里,墙壁上爬满暗紫色的脉络,每隔三步就嵌着一个发光的菱形晶体。
通讯器里的杂音减弱了些,海伦的喘息声清晰起来:“我们掉在了……生态温室?空气里有麻醉性气体,我给汉斯戴上了过滤器。”
“汉斯?”我紧紧攥着通讯器,指节都发白了。
之前叶片里映出的画面闪回——汉斯扒着膜时终端贴出的红光,海伦被根须拖走时翻飞的针剂。
“他怎么样了?”
“刚醒。”海伦的声音突然闷了闷,像是用手捂住了麦克风,“等等,你闻到没?这股甜香……”
我吸了吸鼻子,果然有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钻进面罩缝隙。
后颈立刻泛起凉意——之前在火星基地的变异植株也释放过类似气味,会让神经突触反应速度降低30%。
“别摘过滤器!”我脱口而出,“那是神经抑制剂。”
通讯器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应该是海伦在调整设备。
“知道了。”她的呼吸声重了些,“现在我们正对着……天,林宇,这里有上百个透明培养舱。每个舱里都漂着一团粉白色的东西,像是没长成型的……”她顿了顿,“像是没长成型的人脑,表面全是神经纤维,连着墙里的管子。”
“共生体胚胎。”我喉咙发紧。
之前在NASA机密文档里见过类似描述——世界树通过释放孢子感染智慧生物,初期会在宿主体内培育“共生体”,逐步接管神经系统。
“那些纤维通向哪里?”
“不知道。”海伦的声音突然变远,应该是在移动,“汉斯在检查终端,他说信号……等等,汉斯!”
通讯器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接着是汉斯带着德语口音的急促声音:“上帝啊,这些纤维在发光!每根都在往地底下钻,像……像无数根数据线连向同一个服务器。”
我正要追问,回廊尽头突然传来“咔嗒”一声。
转头时,瞥见墙角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表面爬满暗金色纹路,凑近一看竟是用三种文字刻的坐标:阿拉伯数字、古玛雅星图,还有一行让我血液凝固的符号——和七岁时在后山树根上看到的“山神笔记”一模一样。
“林宇?林宇!”通讯器里同时炸响几个人的声音。
卢峰的冷静、伊芙的法语、李强的粗喘混在一起,最后是卢峰压过所有人的声音:“我们找到辐射源了,在实验室地下三层!这里的墙壁会‘呼吸’,每隔十七秒膨胀一次,和恒星消失的周期吻合。”
“我在回廊里找到坐标碑了。”我伸手触碰石碑,指尖刚贴上纹路,整面墙突然震颤起来。
那些暗金纹路像活了一般流动,在石碑中央拼出一个旋转的绿色光团——和之前叶片里映出的世界树核心影像一模一样。
“世界树在给我们指路。”我盯着光团,喉咙发涩,“之前的那些影像不是幻觉,是它在‘教育’我们,用我们自己的记忆当教材,让我们理解它的逻辑。”
“理解什么?”伊芙的匕首尖擦过通讯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理解它吞噬恒星是为了‘施肥’?理解它把人类当培养皿?”
“它可能觉得自己在推动进化。”我摸着石碑上的坐标,想起阿波罗日志里的“生命之源”,想起后山树根和世界树藤茎如出一辙的纹路。
“地球最初的生命可能就来自它的孢子,它或许认为同化智慧生物,是让生命延续到宇宙尺度的唯一办法。”
通讯器里安静了两秒。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李强,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声:“所以它不是要灭我们,是要‘升级’我们?老子宁可当个人类。”
“我同意。”海伦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背景里传来液体晃动的轻响,“这里的胚胎在分泌某种激素,我的医疗扫描仪显示,那东西会让人类脑区逐步退化,变成……变成神经中继站。”
“我们不能成为它的实验品。”我握紧通讯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现在所有人汇报位置,我们去核心区。石碑上的坐标显示,那是世界树的‘大脑’,或许能切断控制信号。”
“我和伊芙在实验室b区,正往地下三层走。”卢峰的脚步声在通讯器里响起来,“李强呢?”
“老子在红区,被藤蔓追得满世界跑。”李强的激光刀开启声刺得我耳膜一疼,“不过刚才踩的符号能定位,我这就往核心区蹭。”
“汉斯和我在温室东侧。”海伦的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那些神经纤维……它们在动!正往我们脚底下钻,地面在裂开——”
一声闷响打断了她。
通讯器里突然爆发出藤蔓撕裂金属的尖啸,我踉跄着扶住石碑,看见回廊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暗紫色汁液正从缝里涌出来。
“林宇!”卢峰的喊叫声带着回音,“你那边地震了?我们这里的墙在变形,像有什么东西要——”
“小心!”伊芙的尖叫刺穿通讯器。
下一秒,整座空间剧烈震动。
我抓着石碑的手滑了,顺着倾斜的地面滚出去两米,撞在墙角的晶体上。
抬头时,看见一根水桶粗的藤蔓正从地缝里钻出来,表皮布满眼睛般的凸起,每只“眼睛”里都流转着和共生体胚胎一样的粉白光斑。
藤蔓扫过温室方向,通讯器里传来海伦的惊呼:“汉斯!”接着是金属扭曲的轰鸣。
它又挥向实验室区域,卢峰的声音突然变远:“伊芙,躲——”
我挣扎着爬起来,藤蔓却已经缠上了我的腰。
黏腻的触感透过战术服渗进来,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皮肤。
它拖着我往核心区方向移动,视野里的绿光越来越亮,照得藤蔓上的“眼睛”泛出诡异的温柔。
通讯器里还响着众人的喊叫声,混着藤蔓摩擦空气的尖啸。
我望着越来越近的绿光核心,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后山树根上的纹路被雨水冲开时,露出的也是这样的幽绿。
或许从那时候起,世界树的种子就已经在等待了——等待一个能看懂它“笔记”的人,等待一群能反抗它“教育”的人。
藤蔓猛地收紧。
我闷哼一声,看见核心区的轮廓在绿光中逐渐清晰——那是一座悬浮的巨塔,塔身由无数缠绕的藤茎构成,顶端有一团更亮的光,像一颗绿色的太阳。
而在那光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