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张工的笔记本合上时,封皮上的铅笔洞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的震动还在持续,像有人拿钢钎一下下凿着地底,会议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起身,赵博士把投影屏的电源按了三次才彻底关掉,蓝光在他镜片上晃了晃,终于熄灭。
“林博士。”卢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压过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
我转身时撞翻了椅子,金属腿刮过地面的声响让正要出门的张工顿住脚步——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工牌在领口晃了晃,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卢峰把平板电脑推过来,屏幕亮着,是一串被红线圈住的时间戳。
“这是近三周的监控日志。”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敲在“联盟高层会议”那栏,“每次涉及银纹分布数据的闭门会,会后两小时内,外部通讯频段都会出现异常脉冲。”
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上周三凌晨三点,我在实验室调试聚能器参数,窗外的银纹突然像被什么惊动似的收缩了半公里——当时只当是世界树的正常波动,现在看来……
“还有这个。”卢峰又点开一段录音。
电流杂音里,先是纸张翻动的窸窣,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模糊的尾音:“林的方案太激进,会暴露我们的储备量。”
我认得这声音。
是威廉,联盟安全事务部的副部长,三天前在会上拍着胸脯说“完全支持聚能器计划”的威廉。
“他上周二去过医疗区。”卢峰调出监控截图,画面里威廉穿着便服,手里提着个黑色帆布包,“医疗区的辐射检测仪那天故障了,维修记录显示是‘人为短路’。”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
世界树的银纹会干扰电子设备,但能精准短路辐射检测仪的……只能是知道防护频率的人。
“我本来想等你从供应商回来再说。”卢峰把平板扣上,金属壳发出闷响,“但今早伊恩截获了封加密邮件,发件人Ip在墨西哥湾,接收端……是威廉的私人服务器。”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把平板塞进怀里。
奥利维亚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她抱着一摞文件推门进来时,发梢还沾着点雨星——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窗玻璃上蒙着层雾气。
“林博士,这是月球基地的物资清单。”她把文件放在桌上,手指在“铼”那栏停顿了半秒,“不过……太空运输部说近月轨道有银纹活动,可能需要延迟。”她抬头时,我看见她耳后有块淡青的淤痕,像被什么攥出来的。
“谢谢。”我接过文件,她转身要走时,我突然说:“奥利维亚,上周五你说头疼提前下班,去医院了吗?”
她的肩膀猛地绷紧,文件袋在指尖发出脆响。
“去……去了社区诊所。”她低头拨弄胸牌,银质胸牌上的联盟徽章擦得太亮,反得我眼睛发酸,“林博士,我……我还有事。”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她的通话记录里,那天下午三点和威廉通过十分钟电话。”卢峰从口袋里摸出个银色优盘,“伊恩在她电脑里装了追踪程序,刚才她打开的那份文件,有两页被同步发送到了外部邮箱。”
我捏着优盘,金属边缘刺得掌心生疼。
材料短缺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可现在更冷的是——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漏洞,甚至我们的恐慌,都在被人一寸寸剖开放大。
“联系伊恩。”我抓起外套,“去地下会议室,别用有线通讯。”
地下三层的安全屋有铅板隔绝信号,伊恩已经等在那儿了,他的格子衬衫皱得像团纸,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三明治。
“威廉上周四申请调阅了207区的银纹密度图。”他把笔记本推过来,“207区是聚能器备用选址,三天后世界树的根须就穿透了那里的岩层——精准得像有人给它指了路。”
卢峰在电脑前敲了几下,监控画面跳出来:威廉站在资料室里,背对着摄像头,右手插在裤袋里,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那是摩尔斯电码。
“滴 - 滴 - 答,滴 - 答 - 滴。”伊恩凑近屏幕,“重复了七遍。翻译过来是……‘延迟聚能器’。”
我盯着威廉裤袋里凸起的形状——那不是手机,是个更小的东西,可能是微型发射器。
“他今晚八点要去码头见人。”卢峰调出交通监控,红色标记在港口区闪烁,“船运公司的货轮,挂巴拿马旗,最近三个月每周靠港一次,货单上写着‘工业陶瓷’,但重量不符。”
伊恩把三明治扔进垃圾桶,金属盖碰撞的声响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需要我安排跟踪吗?”
“不。”我盯着屏幕上威廉的脸,他在笑,和平时开会时的温和表情一模一样,“我们需要他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卢峰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抬头看我。
“明天的高层会议,议题改成‘暂停聚能器项目’。”我摸出芯片,世界树的银纹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我会提出资源不足,建议转向防御性研究——看看谁会急着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伊恩的眼睛亮了,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领口:“需要我准备假数据吗?”
“准备。”我把芯片按在桌上,银纹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像察觉到了什么,“要让消息听起来……足够真实。”
卢峰关掉监控画面,屏幕暗下去前,威廉的脸最后闪了一下,还保持着那种温和的笑。
窗外的雨声渐大,顺着通风管道渗进来,带着股潮湿的铁锈味——和世界树根须渗出的黏液一个味道。
我看了眼手表,七点十七分。
今晚八点,码头。
明天上午九点,会议室。
有些鱼,该咬钩了。
我站在会议室门口时,掌心的汗把优盘都洇湿了。
玻璃门里,威廉正弯腰帮奥利维亚捡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抬头时目光扫过我,又迅速垂下去——那抹闪得太快的慌乱,像根细针戳进我神经。
“林博士。”赵博士拍了拍我肩膀,“该进去了。”
圆桌旁十二张椅子,威廉坐在我正对面。
他西装第三颗纽扣松着,露出一点金链子——上周还说过敏从不戴首饰。
我把假数据投影调出来时,余光瞥见他指尖在桌下敲了两下。
“资源缺口是硬伤。”我压着嗓子,像真被挫败感磨钝了棱角,“聚能器项目……暂时搁置吧。”
会议室炸了。
军事顾问拍桌子的动静震得茶杯跳起来,张工的钢笔“啪”地断成两截。
威廉却垂着眼翻资料,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他在笑,很轻,只有嘴角动了动。
散会时他特意绕到我身边:“林博士,需要我帮忙整理项目归档吗?”呼吸里带着薄荷糖的凉,和上周医疗区那股消毒水味重叠。
我盯着他领结上的联盟徽章,那枚银质鹰徽比奥利维亚的亮得多,像刚擦过。
“不用。”我把投影笔塞进他手里,“帮我关下电源。”
他转身时,我摸出藏在袖口的微型摄像头。
红点亮了一瞬,正对着他西装内袋——那里鼓着块,是昨天伊恩说的微型发射器。
地下安全屋的监控屏闪着幽蓝。
卢峰的指节抵在唇边,指缝里漏出句脏话:“九点十七分,威廉进了消防通道。”
画面切到通风管道的红外镜头。
威廉背对着摄像头,左手按在墙面,那里有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上周伊恩在消防管道装的信号拦截器,就藏在裂缝后面。
他掏出发射器时,金属反光晃得镜头闪了下。
“……聚能器暂停,林的方案转向防御。”他声音压得低,却刚好被拦截器录清,“确认是真消息,他今天连备用电池清单都改了。”
卢峰的鼠标“咔”地捏偏了角度。
我盯着屏幕里威廉的后颈,那里有块淡褐色的斑——三个月前体检报告里没提过。
世界树的银纹会引发皮肤变异,但潜伏期至少半年。
“他在给谁汇报?”伊恩的声音从通讯器里炸出来,“墨西哥湾的Ip又动了!”
我攥住桌沿,指甲缝里还留着上午按碎的铅笔芯。
三个月前第一次发现恒星消失时,我在NASA的办公室也这么冷,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像极了现在监控器的电流声。
“叮——”
实验室的门磁突然响了。
我和卢峰同时抬头,监控屏角落跳出访客登记:奥利维亚·卡特,深夜十一点十七分。
她进来时带着股冷风,发梢沾着碎雪——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冻雨。
白大褂下的衬衫皱成一团,左袖口有块褐色污渍,像被什么腐蚀过。
耳后的淤痕更青了,边缘泛着紫,像被铁钳夹过。
“我要……自首。”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威廉不是单独行动的。”
我和卢峰交换了个眼神。
他不动声色地摸向桌下的录音键,我则把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坐。”
她坐得很轻,像怕压碎什么。
双手交叠在膝头,无名指上的银戒来回转,戒圈内侧刻着“o.c.”——上周她说是母亲的遗物。
“三天前他打我。”她突然掀起左袖,小臂上青红相间的指痕绕了半圈,“因为我没截到你给月球基地的邮件。他说……上面的人等不及了。”
“上面的人是谁?”卢峰的声音沉得像铅块。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斯隆集团!”走廊的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威廉每周四午夜和斯隆的卫星通讯,我偷看过加密日志!他们要的不是聚能器的数据,是……是世界树的根须样本!”
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斯隆集团是全球最大的深空采矿商,半年前刚退出联盟资源委员会——当时他们的代表说“不愿参与危险实验”。
“为什么现在说?”我抽回手,“上周你还帮他传假文件。”
“他今天下午打了我第二次。”她摸出手机,相册里是张淤青的侧脸,“他说如果我再漏消息,就把我塞进运陶瓷的货轮。”她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那些货轮根本没装陶瓷,我见过卸货——金属箱上全是斯隆的标志,里面……有银纹的味道。”
卢峰的电脑突然“滴”了一声。
他调出航运记录,最近三个月靠港的巴拿马货轮,船东登记是“太平洋贸易公司”——斯隆的全资子公司。
“我要安全屋。”奥利维亚抓住我的袖子,“明天上午十点,威廉要去码头取新一批‘陶瓷’,他会带发射器。我可以……我可以偷他的通讯记录。”
我盯着她小臂上的指痕,想起张工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三个月前消失的参宿四,最后一张光谱图边缘,有团模糊的阴影,形状像极了斯隆的星际采矿船。
“好。”我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写下地下五层的密码,“今晚十一点半,去b区储物柜拿防监听耳机。明天上午九点,把威廉的行程表拍给卢峰。”
她抓过便签时,戒指刮过纸面,留下道浅痕。
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桌角,掉出个银色优盘——和上周卢峰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那是?”卢峰弯腰去捡。
“威廉的备用发射器数据。”她理了理头发,发梢的碎雪开始融化,滴在地上像颗颗小银珠,“我偷的。”
门关上后,卢峰把优盘插进电脑。
数据流涌出来的瞬间,我看见“斯隆 - 07”的项目代号,和三个月前消失的恒星编号一一对应。
“威廉有十七个联系人。”卢峰的声音发紧,“其中五个是联盟执行委员。”
我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
窗外的冻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世界树根须穿透岩层时的轻响。
威廉的通讯记录里,最后一条消息是:“林已中计,按原计划推进。”
原计划。
我盯着屏幕上“斯隆”两个字,突然想起上周在月球基地看到的银纹样本——根须尖端嵌着片金属碎屑,成分报告还在我抽屉里,标注着“未知合金”。
现在,那报告上的成分编号,正出现在斯隆的项目文件里。
卢峰碰了碰我胳膊:“伊恩截到新消息,威廉的货轮提前到港了,明早七点。”
我把优盘收进保险柜,转动密码锁时,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
有些鱼,确实咬钩了——但现在才发现,钓线上的饵,可能从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
凌晨两点,我站在实验室窗前。
冻雨在玻璃上结了层薄冰,映出我扭曲的脸。
手机震动,是奥利维亚的消息:“威廉的发射器频率是402.7,明早九点他会去12号仓库。”
我回了个“收到”,手指悬在发送键上顿了顿。
最终还是删掉,改成:“注意安全。”
她秒回了个“好”。
屏幕光熄灭的瞬间,我看见窗外的银纹突然剧烈扭动起来。
它们像感知到了什么,泛着幽蓝的光,顺着冻雨的轨迹,朝着码头方向蔓延而去。
明早七点的货轮,明早九点的仓库,明早十点的……
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父亲的字迹:“真相从不在星图里,在人心。”
现在,人心的星图上,斯隆的名字正在发亮——而它背后,还有更暗的星,藏在更深处。
该收网了。但收网前,得先看看,这张网里,到底困着多少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