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儿子终于要回来了，丽芳心里高兴。难得早起。
从屋门口望出去，风景美的像童话世界里的山林。
雾应该是在太阳升起后才有的。只在遥远的林间。说是雾，也许只是蒸腾而起的水汽。
雾忽有忽无，忽起忽落，忽然浓雾，仿佛山火里的浓烟，滚滚而来，滚滚而去。
有时候，雾又匍匐在近处结冰的河面，填平了河谷。
也有几缕真正的炊烟，淡淡的青色，爬向不远处屋顶的烟囱。
终于回到了这个神牵梦绕的地方，确定不是做梦后，丽芳去了厨房。
婆婆早就开始忙碌了。
厨房的灶台上已经摆了好几样切好的菜，有焯过水的猪蹄、瘦肉丝搭配着青椒放在一只盘子里、还有卤牛肉，都是她孙子爱吃的。
手里还在和面。那是一双青筋暴露，有着深褐色皮肤的，手背上有着老树皮一样皱纹的手，用力的在面盆里面揉着，微微喘着气。
看来，婆婆比丽芳还高兴呢。
丽芳说：“他中午才回来呢，这么早就开始做饭啦？”
婆婆说：“你们年轻人多睡一会，我反正睡不着，就先准备着，到时候你炒菜。你炒菜比我好吃呢。”
结婚二十多年了。之前，夫妻感情也一直挺好，老公也对丽芳言听计从。一个女人在婆家的地位，有些时候是由老公对自己的态度决定的。
所以，婆婆和其他亲戚，无论平时或遇到什么事情，也都以丽芳的意愿为主。
最近这两年，也没有发生什么原则上的大事，可夫妻感情却变得拧巴了。和老公很多事情都说不到一块去，今年更是连钱也不往一块放了。
如果婆婆看出了儿子和儿媳妇之间的关系变化，对自己还会和以前一样的态度吗？
现在听着婆婆有些讨好和恭维的话，丽芳笑了笑，屋里烧着炉子，很暖和。
这种炉子可以烧柴火，下面是一个带门的灶膛，把柴火放进去关上门，连着的烟筒伸向屋子外面，灶膛里熊熊大火，屋子里清清爽爽一点烟雾都没有。
不锈钢的台面中间可以座上锅做饭炒菜，炒好的菜就放在周围，可以当桌子吃饭。这个时候，中间的灶眼就是炖火锅的好地方。
不做饭的时候，灶膛里也烧着柴，可以烤火，烧热水喝茶、洗东西。
晚上才熄火。
现在这边的农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台这样的炉子，方便又暖和。
炉子上放着早餐，一碗油辣子、一锅米汤、炖的羊肉剩下的、一小碟腌萝卜丝、还有热腾腾的包子和煮好的面条。
丽芳笑着问：“早餐做这么多呀？”
婆婆说：“你爱吃包子，他爱吃手擀面条，在外面吃不到，回家了让你们吃个够。”
丽芳刚才起床的时候，老公还躺着看手机，这会还不见过来。丽芳朝门口张望着。
婆婆说：“你先吃呀，不用等他。”
丽芳问：‘你吃了吗？’
婆婆说：“你不用管我们，只管自己先吃。”
丽芳看着收拾着亮亮堂堂的厨房，想到赵师傅和红莲回去的情形，真正觉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的含义来。
自己家里，也不用客气，丽芳就坐下自己吃了起来。
刚咬了两口包子，丽芳老公头一低，从门口进来了。
坐下一声不响的开始朝碗里挑面条。
婆婆立马就拍拍手，放下揉了一半的面团，开始洗手。边洗边招呼儿子：‘给我盛一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丽芳就拿过婆婆的碗，给她挑了一碗面条，又把油泼辣子放了些在上面。
婆婆边吃，边问儿子：“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丽芳老公嘴里塞满了面条，边嗯嗯着。
婆婆不错眼的看着儿子。
丽芳忍不住拍了一下老公的胳膊说：“妈想和你说说话呢。吃这么快干嘛？”
老公咽下嘴里的面条，才开口道：“妈，文强打电话让我十一点多去镇上接他，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婆婆说：“没有，接了他快点回来。”
丽芳老公又不吱声了。
婆婆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哪家没有车呀？这么冷的天，骑着摩托车去孩子。”
丽芳两口子都不说话。
婆婆又开口了，这次小小声：“走个亲戚也不方便，你二妈前两天不是还说给介绍个女娃吗？让两个年轻人出门骑个摩托车呀？”
这倒是个问题。丽芳夫妻俩对视了一眼。
很快，丽芳老公就说：“也不能守在家里光谈对象呀？春节一过，该上班还得回去上班。到时候放家里，你开啊？”
婆婆大口呼呼吃起了面条。
吃过早餐，丽芳和婆婆一起忙乎了起来。
丽芳老公出去和别人闲聊了一会儿，回家骑上摩托车，去了镇上。
儿子终于回来了，丽芳看到快一米八的大儿子，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拿眼睛钉在他身上。
就像老公第一天回来时，婆婆一样。
儿子走到哪个屋，妈妈就跟着去哪个屋，没话找话的说几句。
儿子很懂事，吃过午饭后，拿出一千块钱交给奶奶。
奶奶推了好久，才笑着收下了，返身回她自己的卧室里，拿出一只人造革的小包，手上沾了唾沫，一张一张数清楚了，放进了小包里，拉上拉链，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把小包拿在手上说：“从小把你带大，现在上班了，开始受益了。知道给我钱花了。”
文强对丽芳说：‘妈，我给我姥姥也准备了，今天下午你和我去一趟吧。’
于是，儿子用摩托车带着丽芳回娘家的路上，丽芳就说了二妈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事。
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谈。”
丽芳问：“咋了？是不是还惦记着前面那个？”
儿子说：“不是，就是不想谈，没意思。”
丽芳问：“一个人过有意思？”
儿子说：“像你和我爸这样，打了半辈子工，又有什么意思？”
丽芳心里大吃一惊，说：“我和你爸不结婚哪来的你？我们打工挣钱供你读书、给你买房子，娶媳妇，老了我和你爸相依为命，怎么没意思？”
儿子也不争辩，只是说：“不想谈。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丽芳问：“房子有了，车子只要想买马上就可以买，你还想要什么？”
儿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反正现在不想谈。”
丽芳说：“我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年纪大了就没有人给你介绍了。”
儿子不再说话，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到了姥姥家，儿子把钱给了姥姥，又把给舅妈带的礼物也拿出来了。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家。
丽芳的嫂子留他吃饭，也不肯吃。
丽芳也知道 ，现在的孩子，不爱走亲戚，在别人家里坐不住。儿子一回来能主动来舅舅家一趟，就算不错了，所以也不勉强他。母子俩就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婆婆正在屋里剥花生米。
见到文强进来，眼睛一亮，抑制不住地笑着问：“回来啦？”
文强说：“嗯。回来了。”
婆婆又笑着说：“这么久没回来了，没在你姥姥家吃晚饭呀？还回来吃？”
丽芳说：“留了，他还有事，就回来了。”
文强走过去，坐在奶奶身边，和她一起剥着花生。
奶奶看着大孙子，笑着感叹道 ：“就要说媳妇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丽芳冲婆婆摇了摇头 。婆婆仍自顾地说道：“也好，早点成家，你妈和我，还能帮帮你。”
文强说：“我还有点工作，去处理一下。”
起身就走了。
奶奶看着孙子的背影，对丽芳说：“都回家来了，还要工作呀？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丽芳说：“没有，现在都电脑上处理工作呢。叫居家办公。”
婆婆乐呵呵地说：‘办吧办吧，咱俩就只管办生活。哈哈哈。总算是都回来啦，今年能过个团圆年。’
二妈很快就知道文强回来了，晚饭后，闻风而来，说起了介绍对象的事情。
丽芳婆婆说：“哎呀，给我们家办事，本来应该我们过去的，还要你跑过来。”
二妈狠狠地剜了丽芳婆婆一眼，又笑着说：“看你！一家人，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坐下来说了一下那个女孩的情况，文强说：“妈，反正我下午和你说过了。”
丽芳怕他当着二妈的面说出不愿意谈对象的事情来，急忙说：“我知道 了，你回房间吧，我们大人说就行了。”
打发走了二妈，丽芳和老公把下午文强的话说了一遍。
丽芳老公说：“把他叫出来！”
关键时刻，很有家长的威严呢。
丽芳不由的屁股从椅子上弹起来，去房间里把儿子叫了出来。
一家人劝到最后，丽芳老公说：“人家给你介绍，是看得起你，给你面子。冲这个面子，你也去看看。”
丽芳婆婆附和道：“是呀，两边都是亲戚，让人家下不来台。人和人都是互相给面子。”
最后，文强说：“行吧。去看看。”说完回了房间。
丽芳说：“他都不想谈，还去见人家，这不是耽误人家的事吗？”
丽芳婆婆说：“只要他肯去见就行啦，万一那个女娃长得漂亮，看上了呢？就算见了不同意也没关系，总比见都不肯见强吧？”
婆婆说完，手心朝上，摊着两只手，瞪着丽芳两口子，作出无可奈何状。
这次回来，除了过年，看看老人，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给儿子相亲了。
丽芳打了电话给二妈，麻烦她安排两个孩子见一面。
二妈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上午就安排了。让两个孩子去二妈家见面。
对这样的安排，丽芳自然是千恩万谢的。
丽芳和儿子一起去的。
那边女孩自己开着一辆SUV的车子带着她小姨来的。
女孩穿一件白色羽绒服，化着淡妆，长得不算高，大概有接近一米六左右，穿着平底鞋。五官平平，谈不上漂亮，也不难看。普通人一个。
丽芳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除了身材高一点，浓眉大眼的，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了。
这会丽芳觉得，只要是个健康普通的女孩，配自己家的儿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两个孩子见了面，互相问了问在哪里读的大学，在哪里上班后，好像话就说完了。尽是丽芳和她小姨在聊天了。
后来，二妈说：‘你们俩去厨房给我帮帮忙吧。’
没过多久，女孩进来厨房里，对二妈说：“姨奶，我们家里还有客人，先回去了。”
二妈脸上露出很吃惊的表情说：“都快到饭点了，怎么说也吃了饭回去呀。”
二爸也正好进来，大男人说话直：“不管这事成不成，一起吃顿饭也不打紧呐。大冷的天，饿着肚子回去。”
女孩不作声，女孩的小姨看了看女孩，对二妈说：“她不想吃就算了，年轻人的想法咱们也摸不透。”
听完小姨的话，二妈愣了愣神，说：“那先加个联系方式，你们自己聊，行吧？”
女孩说：“留了。”
二妈又挽留了几句，女孩坚持回去了。
丽芳和儿子回家的路上问：“你们俩留了联系方式吗？”
儿子说：“留什么联系方式啊？”
丽芳又问：“怎么回事啊？人家没看上你？”
儿子头一昂，说：‘我和她说了我现在不想谈。她说她也不想谈。’
丽芳知道女孩可能看不上文强，也不再多问。
吃饭时，文强吃了一小碗就回了自己房间。
婆婆问：“今天相亲怎么样啊？”
丽芳小声说：“可能那女孩没看上文强。”
丽芳老公朝门外横了一眼说：“二妈和那边亲一点，和我们都快出五服了，女孩肯定赶不上我们这边，她才上赶着介绍呢。”
丽芳说：“只要别人给介绍，就应该感谢人家。别总把人往坏处想。反正现在文强也不太想谈。”
婆婆用筷子敲了敲儿子的碗边说：“你干什么？孩子闹闹脾气，兴许过两天又想谈了呢？”
丽芳老公不满地低吼道：“他都多大啦？还是孩子？”
婆婆起身边收拾碗筷边说：‘一辈管一辈，我老了，这是你们的事情了。’
整个下午，儿子待在自己房间没出来，吃晚饭的时候，丽芳婆婆去叫出来的。
丽芳发现这个孩子，吃饭的时候有些坏毛病 。
夹菜的时候，不是在靠近自己这一边夹，而是看到自己想吃的，满盘子夹。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他喜欢用一只筷子去戳东西。
吃饺子和肉丸子之类的东西，他用单根筷子、一下子扎在中间挑起来。
丽芳看得难受，想到一个词：一剑穿心。
连吃豆腐也不夹，煎得金黄金黄的豆腐，每一块四四方方的，他也是一剑穿心。
有时候还距离食物有一点距离，瞄准后像飞镖一样扎上去。看起来特别粗鲁。
以前就发现了，可每次回来都是匆匆的，和孩子相处不了几天，也没有认真的纠正过。
今天，看到他用筷子扎整颗卤鸡蛋的时候，丽芳提醒了一句。
儿子笑了笑，嗯了一声。
丽芳老公冷冷地说：“在高级人家里做了几天保姆，带回来一堆臭规矩，吃个饭你都要管。看谁都不顺眼啦？”
丽芳说：“你这个年纪了，只要不杀人放火，我不会管了。儿子还年轻，以后去丈母娘家里，一根筷子这么扎东西，不怕人家笑话啊？”
婆婆在菜盘子里用筷子翻动着，提高声音说：“吃饭！”
马上又小声说：“老百姓谁在乎这些呀。我们那个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家里孩子多的都抢着吃。嘿嘿嘿。”
儿子对爸爸说：“一点小事，我改了就行了。不要吵行不行？”
丽芳老公重新开始吃饭，吃完了，把筷子重重朝桌子上一扔，就准备走。
丽芳问：“你到底是对谁不满？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教了吗？”
丽芳老公说：“挣了两个钱，不得了！”
丽芳知道了，这都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和丽芳商量，想去把市里的房子添置些家具，可他说自己手里没多少钱了，想让丽芳出点钱。
丽芳问他今年一共到底带了多少钱回来？准备添几样什么东西？需要多少钱？
他又不想花钱，所以这会借题发挥了。
丽芳说：“回来过年，你别没事找事了。消停点吧。不然我把你这一年的事情，都讲给妈听听，让妈评评理。”
婆婆马上说：“我老了，管不了你们的事了。”
丽芳老公头一低，走了。
从这天以后，丽芳也不再去外面和别人说起儿子找对象的事情了。整个春节，也没有人再给介绍女孩了。
丽芳和婆婆开始准备做春节吃的菜。
文强除了参加过一次高中同学的年前聚会，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候看电脑累了，也进厨房来溜达一圈。
丽芳老公最轻松。每天吃完饭就出去闲聊，或打打小牌。
准备卤肉的这天一大早，丽芳对老公说：“你今天晚一点出去闲聊，先把炉子生燃吧。”
丽芳老公站在炉子边上，打开灶膛的门，准备往里添柴。
婆婆正在水池边清洗那些准备卤的肉，听到后甩着手上的水跑过来说：“我来生。”
丽芳说：“你不是在洗东西吗？”
婆婆说：“东西一会洗。”
丽芳对老公说：“行，那你去抱些柴火进来。”
婆婆大声说：“算啦，还得系围裙，我去吧。灰大。”
老公一扭身，出去了。丽芳知道他又出去闲聊了。
婆婆从屋外抱着一捆柴火，寒风吹着她头顶上新染的乌黑黑的头发，进屋后，用脚把门关上说：“好冷啊。”
丽芳埋怨地说：“快五十的儿子了，舍不得他干活。”
婆婆说：“过年忙的就是女人。再说了，你舍得你儿子干活呀？不都是一样吗？”
这倒是打蛇打七寸，丽芳无力反驳。
婆媳俩在厨房里哈哈笑了起来。既是化解尴尬，也是互相了然。
比起那些没有婆婆帮忙的女人，丽芳觉得自己已经幸运多了，顺带的看老公也顺眼多了。
有一天晚上，夫妻俩睡觉前聊起了这些天从村里听来的闲话。
当然了，主要是老公说，丽芳听。因为他出去的时候多呀。
不记得两个人说起什么事情，都笑了起来。
丽芳老公趁着这股劲，凑了上来。
丽芳才想起来，最近这一年，两人一直磕磕碰碰的，而且也没怎么见面，已经很久没有同房了。
这一晚，两个人努力了一会儿，发现他竟成了微软集团旗下的产品。
女人终归是心软，手慢慢滑下，扶了它一把。
完事后，丽芳老公挫败地仰面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在黑暗里沉默着。
丽芳知道他没睡着。
丽芳对事本来也没多大兴趣。所以也不在意。
这个春节，一家人说不上其乐融融，倒也相安无事，难持着表面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