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龙涎香的味道弥漫,白烟氤氲盘旋,桃夭的沉默,也让宣帝不知不觉拧起龙眉。
“朕,问你话呢。”
嗓音已是隐隐不悦。
桃夭慢慢抬眼,有些犹豫,“臣女……怕说了皇上生气。”
宣帝气笑了,“你怎知你不说,朕就不生气了?”
能让护子心切的临安伯夫人瞬间改口,他可不信是小事。
若没有听到洛京臣囤积粮食一事,他说不定会将桃夭与阮玉竹之间的博弈当作她们后宅争斗的小事,不予理睬。
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作洛京臣,是给柔贞面子,更是念及洛家照顾了他的女儿十七年……
可洛京臣收到消息没有上报朝廷,反而私下屯粮,不管他是真想捐粮博名声,还是打算趁火打劫大赚一笔,都已经不再是小事。
今日,他定要弄明白洛家人到底搞着什么鬼!
“说!到底怎么回事。”
“不敢欺瞒皇上。”桃夭盈盈拜下施礼,“刚刚,臣女告诉母亲,若不想公主的秘密在人前暴露,就放了大嫂吧。”
宣帝面容微臣,“柔贞的秘密?”
桃夭一双杏眸迥然,迎着宣帝的审视毫不退避,“其实,公主之所以高烧不退,是因为太医们不敢给公主服用解毒的方子。”
宣帝瞳孔一缩,“为何?”
“因为,公主有了身孕。”桃夭一字一句道,“解毒的方子里有几味药材是孕妇忌的,臣女斗胆猜测,公主定是知道了自己怀孕,私下警告过太医,不许他们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放肆!!”一支御笔砸了下来,“你敢诋毁公主声誉,简直是活腻了!”
长福和夜湛皆被宣帝勃然大怒吓得扑通跪倒,“皇上息怒!”
唯独桃夭面不改色,背脊挺得笔直,“是皇上问,臣女才如实说的。”
“不说是欺君,说了皇上又怪臣女诋毁公主,这么瞧着,臣女怎么说都是个死,皇上若只想寻个理由杀我,实在不必费这般心思……”
“你!”宣帝气得瞠目欲裂,一口气卡在胸口,差点没噎死。
“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世间,竟然还有比无殇那狗东西更胆大包天的,还是个女子!
桃夭却像无视他的怒火,“皇上若想知道真相,其实只要找个太医问一问便清楚了,他们瞒着这事,定是打算后面在公主怀孕的月份上作假。”
“可皇上如今知道了,难道他们还敢睁着眼说瞎话不成?”
许是她语调过于平静,宣帝的思绪渐渐镇定下来。
看桃夭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胡说……
可是柔贞,柔贞怎么会这么糊涂啊!
他都已经将她赐婚给无殇了,无殇手握兵权又忠心耿耿,就算日后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至少有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可她如今闹出这种丑事,他若强迫无殇认下这孩子,日后到底地底下,还有什么脸面见大哥!
宣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不行,这事,他还得再斟酌斟酌……
他看着桃夭,忽然有些后悔留下她了。
“皇上,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臣女都会如实告知。”桃夭一本正经道。
一侧,长福的嘴角抽了抽,夜湛眸底也在瞬间隐去一抹笑意。
“给朕滚!”宣帝挥了挥手,气急败坏喊夜湛的名字,“你把她给朕送回去,无召不得入宫!”
桃夭不紧不慢行了一个告退礼,“公主好不容易退烧,又怀着孩子,身体虚弱,皇上可千万别责怪她。”
宣帝冷笑了下,“这会儿你倒是知道关心她了!”
桃夭满脸真诚,“公主毕竟喊了我十七年的长姐,母亲对她更是比亲生儿女还要上心。臣女定亲那日,母亲为了维护公主身边一个宫女的声誉,不惜让臣女这个亲生女儿顶罪,今日又是为了公主接下休书,宁可自己的儿子成为全京都的笑柄。”
“母亲对公主掏心掏肺,臣女自然也该替母亲的康健着想。”
屁话连天!
这话酸得连他坐着龙椅上都能闻到味儿了,还在那阴阳怪气呢。
宣帝暗暗翻了个白眼,“你少点开口说话,她能康健一百年。”
“噗——”长福没忍着,发出了怪异的声响。
被宣帝厉眸一瞪,吓得夹紧屁股憋了回去。
夜湛适时上前,化解这场无声的刀光剑影。
“洛大小姐,请吧。”
桃夭离开后,宣帝示意长福扶着他,长福注意到,他的脸色又苍白了些。
“皇上,这洛家小姐,可跟咱们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尤其是胆子。
给他一百个,他也不敢像她这样。
宣帝冷哼,“你没听出来吗?那丫头是在试探朕的底线。”
“她一套接着一套,想看看朕是不是个为了女儿不辩是非的昏君呢!”
长福一愣。
“这,她也太狂妄了!就不怕皇上恼怒,将她——”
“将她怎样?”宣帝看他一眼,“她又没说错什么,你也当朕是昏君不成?”
长福噎了下,垂首认错,“老奴不敢……”
泛黄褶皱的眼底闪过一瞬的黯淡,随即似笑非笑散去。
“哼,这皇帝当久了,果然啊,连你也不敢跟朕说实话了。”
长福眼神有些瑟缩,垂睑不语。
身在其位,不就该如此吗?
皇帝的威严不能没有,想要唯我独尊,就得先睥睨天下,让所有人都怕。
在他看来,皇上不一定是世间最快乐的人,却一定是最孤独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决意留在这里,陪着他一起……
若有一日先去了地底,他也算对得住夜大哥了。
“柔贞的事,先不要声张。”
长福诧然抬眼,“皇上真信她的话?”
据他所知,柔贞公主跟洛家大小姐的关系并不算好。
“如她所言,她没有骗朕的理由。”一查就明的真相,何须欺骗?
长福心中暗暗浮出一张温雅俊逸的脸,“那,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姓萧?”
宣帝重重哼了声,“此人心机深重,明知柔贞不能吃药,还等到今日情况危急才来送药,简直可恶!”
“可柔贞公主喜欢啊。”长福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皇上与公主失散多年,若是棒打鸳鸯,公主怕是要怨上您了。”
说到此事,宣帝的头壳又隐隐作痛。
“如今朕赐婚圣旨已经下了,君无戏言,更不能将她怀孕一事公诸于众,你让朕怎么办?”
闻言,长福眨了眨眼,凑到宣帝耳际,“皇上不能反悔,可世事无常啊!”
“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比如有人上错花轿,皆是木已成舟,皇上大事化小不予怪罪,反而显得您仁心圣明……”
“皇上索性就装作不知,由得公主去折腾罢了。”
宣帝脸上,渐渐覆上深思。
他忽然想起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沉声问,“上次让你去查桃夭的身世,可有眉目?”
……
夜澈策马从南宫门疾驰而入,却被刚从宣政殿出来的萧时凛拦下。
“王爷,借一步说话。”
“本王还有要事……”
夜澈刚一拒绝,萧时凛就打断他,“洛桃夭被皇上留在宣政殿说话好一会儿了,王爷去之前,不妨先听臣一言。”
看得出,今日的萧时凛与往日有很大不同。
夜澈深深看他一眼,逐下了马,跟着他走到一旁的长廊上。
四周静谧无人,偶有宫人寻过,瞧见夜澈,皆是垂眼退避。
“你想说什么?”
萧时凛声音温和,眼神却漾过一抹若有似无的锋锐,“王爷屡次帮洛桃夭,可是看上了她?”
夜澈眯起眼。
萧时凛的直白让他不适,眼底露出鄙夷,“你堂堂一个三品侍郎,如今跟后宅里的长舌妇人有何不同?”
萧时凛淡笑了下,“臣问得确实有些唐突,还望王爷莫怪。”
“只是我这人不喜说暗话,王爷若早说你看上了她,我也不会不识趣跟她纠缠这么久。”
“你想多了。”
夜澈冷声打断他,“本王与洛大小姐清清白白,还望萧大人注意言辞,莫再诋毁她的清誉。”
“如此倒是我多虑了。”萧时凛似笑非笑,
“不过,臣既然来了,还是想提醒王爷一声,洛大小姐出生低微,深究起来,根本连进承王府为妾的资格都没有。”
夜澈眸底倏地一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上承天恩,下拥黎民,舒太妃更是对您寄予厚望,臣衷心希望,王爷莫要为了一个贱奴之女,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就不信,夜澈知道了她卑贱的身世,还能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为她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