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王府,浮尘轩书房。
逐风将惊雷的飞鸽传书念了出来。
“主子,洛大小姐已经进宫了。”
檀木书案前,夜澈倏地掀起眼眸,“洛紫昙真病了?”
“昨晚太医院就因为柔贞公主高烧不退忙了一夜,看样子不似作假。”
他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敲,“洛京臣难道还敢对公主出手?”
这事,没那么简单。
“备马,本王要进宫。”
“属下已经备好马了,主子出门就能走。”
夜澈闻言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看了逐风一眼。
逐风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属、属下觉得,王爷定不会放任洛大小姐遇险不管……”
他猜对了呀,为何王爷脸色这么差?
像在瞪他。
夜澈收回目光刚起身,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敲门,不用问也知是应嬷嬷。
“进。”
得了允准,应嬷嬷一脸喜色推门而入。
“王爷,太妃来看您了。”
夜澈眉目沉了下来。
这是舒太妃十年来第一次主动走进他的浮尘轩。
若在平时,他大抵会高兴得一夜难眠,可偏偏是现在……
应嬷嬷年约四十,面容慈霭,眉目和善,来浮尘轩的这些年,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妥帖照顾。
浮尘轩里的人,也都对她敬重有加。
“王爷,太妃来,您不高兴吗?”
她知道,夜澈从小就打心眼里盼着舒太妃的,可今儿是怎么了?
夜澈却是沉默。
不高兴?
他该高兴吗?
只是有些东西,积攒的失望多了,渐渐也就习以为常。
高兴,委实谈不上。
不过多久,门外高挑纤袅的贵妇人缓婀娜移步而来。
“我看你的马在外头,要出去?”舒太妃似没有看见他僵硬的表情,径直走到书房内,身后两名心腹嬷嬷也跟了进来。
这态度,与寻常判若两人。
逐风忍不住拧眉。
他想说,承王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可在舒太妃难得慈蔼的面容下,终究是吞了回去。
他小心翼翼偷瞄夜澈,记忆中,舒太妃似乎从未对他家主子这般和善过,可直觉告诉他,主子并没有多高兴。
“母妃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果然,夜澈一脸淡漠。
行了礼后,便埋首于案上那些来自各地的机密书信。
舒太妃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敛去眸底的不悦之色,忍着气,“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夜澈头也不抬。
“这里是书房,母妃来此,还真有些不合适。”
舒太妃脸色骤沉。
夜澈虽然与她不亲近,可对于她还是十分敬重的。
即便是她训斥他,甚至以家法责罚他,他也从没有借承王的尊位抗拒过。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不惜顶撞自己!
真如阮玉竹所言,他是急于入宫,救那个女人?
捏着手绢的指尖微微发白,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近日头疾偶发,恍惚间总会想起你父王在的时候……”
侧着脸暗中观察,夜澈冰冷的眼底果然有一瞬软化。
“澈儿,待会,你陪我去妙华寺拜祭你父皇吧?”
烛火下,她神色凄哀,与那身雍容华贵的装扮格格不入,“虽然近日不是他的忌辰,可你父皇最疼你,他见到你,应该会很高兴的。”
夜澈默了默,“也好,不过皇上宣我进宫,母妃先准备准备看,等我回来便出发。”
逐风下意识看向舒太妃,只见她坐在原位不动,“皇上宣你?”
她脸上的凄哀褪去,“今日湛儿当值,平时只要他在,皇上想宣召你,可都是让他派人来传。”
语中质疑的意味明显。
夜澈却视若无睹,“皇上的心思,儿子不敢揣测,希望母妃也别妄加揣摩,以免引祸上身。”
他站起身,一派从容,“儿子去去就来,母妃若等得不耐烦,也可以先行出发,儿子稍后追上。”
行了一礼,他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跨出书房,逐风连忙跟上。
砰!
舒太妃一掌拍在桌案上,保养得雍容姣好的脸有一瞬的狰狞。
“可真行啊。”
“还没媳妇呢,就先忘娘了!”
听到动静,一早候在门口的应嬷嬷快步走入,跪倒在她脚下,“娘娘消消气,王爷他向来不会说话,您别跟他一般计较。”
“还不是你没把他教好!”舒太妃突然厉喝,抬脚用力朝应嬷嬷脸上踹去。
应嬷嬷哀嚎一声倒在地上。
舒太妃居高临下,“听说他半个月前去霓裳宝阁,还给你带了两身衣服?”
闻言,应嬷嬷随即捂着脸又爬起来跪好,颤抖的手泄露她心口的痛楚,“是奴婢偶尔抱怨过衣服料子不好,王爷才可怜老奴,太妃息怒!都是老奴该死!”
“当年我懒得管他,才将人交给你,没想到,他长大了,不知道疼惜怀胎十月差点没了半条命才生下他的母亲,倒是怜惜起了你一个贱婢的辛苦。”
“不不不,照顾王爷本就是老奴的本分,一点儿也不辛苦!”
她连连磕头,“比起太妃娘娘为承王府绵延子嗣,又都是文武双全,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老奴实在不敢居功!”
见她惶然失措的模样,舒太妃脸上露出一抹嫌弃。
直到应嬷嬷的额头都磕出瘀血来,舒太妃总算是消了火。
“起来吧。”她径直起身,捋了捋褶皱的衣角,“他回来后,该怎么说你知道的吧?”
应嬷嬷抬手抹去额角的血迹,垂下眼,“老奴头昏眼花,不小心磕了一下罢了。”
倒是乖觉。
“这么多年,本妃留着你,也就为着你这点机灵劲儿了。”
舒太妃满意嗤笑,“本妃再问你,他对那女子,可是真上了心?”
应嬷嬷捂着脸上的伤口垂首,“依老奴看,上心还不至于,但至少还是比对柔贞公主印象好些。”
舒太妃冷哼一声,“他应下了皇上的赐婚,又买了那么多东西宽慰那女子,不就是想两个一起要吗?”
想得可真美!
柔贞是宣帝的掌上明珠,以夜澈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和宣帝对他的信任,如何这九穆姓华还是姓夜,可还难说。
夜澈得了柔贞,还想娶洛桃夭,得到阮家的支持和她靠清欢斋敛下的大量财富?
这算盘珠子都快拨到人家脸上了!
“王爷的心思越来越细腻,老奴实在揣测不来。”
“人是从本妃肚子里爬出来的,本妃都看不懂他,何况是卑贱如你?”
留下这么一句,舒太妃踩着莲步离开。
仅余一室静谧。
宽大的书架在地板上投射出的倒影间,应嬷嬷无声抬眼,眸底绽出冷芒。
……
登闻鼓响,当同朝会。
按九穆律例,有奇冤者敲响登闻鼓,若状告败诉,则杖责四十,男女老少皆不可豁免。
猜到窦冰漪击鼓申冤与清欢斋的事脱不了干系,宣帝留下阮玉竹照顾洛紫昙,带着其他人回了宣政殿。
桃夭和阮修墨是阮玉竹的亲眷,借机进了凤阳宫“探视”公主,宣帝亲口答应了,陈公公自然不敢拦人。
“请问太医,公主殿下昨夜高烧至今早不退,抹了萧大人的药膏,一个时辰就好了,这是为何?”
太医院院首熮卌看了桃夭和阮修墨一眼,撸着花白的胡子道,“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病症,具体如何,还得等回去与几位太医探讨探讨。”
毫无诚意的推诿应付。
这老东西,不愧能当上太医院首,倒是精明得很。
桃夭还想再问,阮修墨暗暗拉住她,“熮院首医术高明,连他都说不上来,定然是疑难杂症,咱们还是别打扰公主休养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走吧。”
两人说是来探望柔贞,进了门却没往床榻上看一眼,对阮玉竹也全然不理不睬。
阮玉竹听闻桃夭早在京兆府就把自己摘了干净,暗自生恼。
她看着床榻上面容憔悴的洛紫昙,心更疼了。
这么说,紫昙受的苦都白挨了?
害不成洛桃夭,反而给萧时凛那厮白送了一个领功的机会?
话又说回来,区区一个琉璃砂的毒,为何高手如云的太医院竟无人能治,非得等姓萧的送什么祖传秘方?!
按捺着心中的惶然,阮玉竹拧着眉,只等着洛紫昙睁眼。
总觉得,紫昙有事瞒着她!
两人刚一走出凤阳宫,桃夭急急拽住阮修墨衣袖,“表哥可是看出什么了?”
阮修墨得意扫她一眼,见四下无人,压低嗓音道,“洛紫昙怀孕了。”
桃夭惊诧不已。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过案桌上太医给她开的方子了,全都避开了不利于胎儿的药材,估计月份很浅,胎像也不稳。”
桃夭恍然大悟,“难怪怎么治都治不好……定是洛紫昙授意的!”
要不然,太医们绝不敢装傻瞒着皇上。
她大致估算了一下,难道是纳征那天怀上的?
当朝公主珠胎暗结,还要顶着肚子嫁入承王府,她胆子倒是挺大!
阮修墨笑了笑,“可不是嘛,咱们这位柔贞公主最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太医们知道皇上宠她,定不会狠心逼她落下孩子,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尤其是熮卌这样的老狐狸。”
如此,两头不得罪,实在是高。
桃夭叹道,“我早先还在想,你这一身医术怎么不考太医院,至少,外祖父也不会对你误会那么深。”
“得了吧,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习武,保家,护国,学医跟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文人墨客没什么两样,在他眼里都是废物。”阮修墨不以为然轻哼。
桃夭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从那日舅母的言辞中不难看出,她其实很希望表哥能在医术上取得一番成就……
“别说我了,洛紫昙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待会儿去了圣前……”
“千万不要!”桃夭知道阮修墨的意思,毫不犹豫阻止。
若是在众人面前揭穿了洛紫昙,虽然一时痛快,可父皇心疼她,自然会更加怜惜她,最后遭殃的一定是阮修墨。
“表哥,答应我,千万别冲动。”
这一世,她要保护好所有她在意的人。
“知道了,小小年纪,一副老夫子的模样,看了烦。”阮修墨折扇朝她头上一敲,抬步往前。
原来,比起向洛紫昙报仇,桃夭更在意的还是他的安危。
背对着桃夭,他唇边不知不觉勾起一抹弧度。
忽然觉得,如果桃夭以后回宫当了公主,那他进宫当太医倒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