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陵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透出些许惨淡的光晕。松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亡灵在低声絮语。杨综踩着枯枝败叶前行,每一步都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转过一道石牌坊,他终于看见了那顶孤零零的军帐。几支火把插在周围,火光摇曳不定,将帐前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陵园的石碑上。曹爽兄弟围坐成一圈,却无人说话,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打破死寂。
\"大将军!\"杨综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时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疼痛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陵园中回荡,惊起不远处树上栖息的乌鸦。那些黑色的影子扑棱棱地飞向夜空,发出刺耳的鸣叫,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曹爽缓缓抬起头。火光照亮了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眼窝深陷,胡须凌乱,嘴角还残留着酒渍。他手中攥着一封书信,羊皮纸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子纲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完全不像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
杨综直起身,借着火光打量众人。曹羲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地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铠甲上的纹饰;曹训则不停地搓着双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地上散落着几个歪倒的酒壶,残余的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酸涩的气味,混合着松脂和铁锈的味道,令人作呕。
一阵阴风吹过,火把的光猛地摇曳起来。杨综这才注意到曹爽的铠甲上沾满尘土和血迹,胸前的护心镜已经凹陷,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在他脚边,一柄断剑静静地躺着,剑身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洛阳...情况如何?\"曹爽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杨综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进陵时看到的景象: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燃烧的房屋,还有那些悬挂在营门上的头颅——都是曹爽的亲信。但他不能这么说。
\"司马懿已经控制了皇宫和武库...\"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太傅宣称...宣称大将军祸乱朝廷。\"
曹训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身旁的酒壶。\"放屁!\"他怒吼道,声音却在发抖,\"明明是他...是他...\"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曹羲仍然盯着地面,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轻笑:\"我们完了...全完了...\"
杨综看见曹爽的手在发抖,那封皱巴巴的信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杨综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从指缝渗出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曹爽那张惨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大将军,事不宜迟。请立即挟天子移驾许昌,调四方兵力勤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司马懿老贼此举,分明是要置我等于死地!\"
曹爽的喉结上下滚动,却迟迟不语。他的目光游离不定,时而望向洛阳方向,时而盯着地上摇曳的火把影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油光。
\"武卫将军!\"杨综突然转向一旁的曹羲,声音陡然提高,在寂静的陵园中显得格外刺耳,\"此事明若观火,真不知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因急切而颤抖,\"今日之势,以你们的门第,还想求得贫贱平安吗?\"
曹羲浑身一颤,手中的青铜酒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溅湿了他战袍的下摆,在锦缎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寻常百姓被劫持为质,尚且有人相救。\"杨综继续道,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何况你们与天子在一处?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不从!\"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当年我为救先帝,身中三箭犹死战不退。今日你们竟要坐以待毙?\"
杨综见曹爽仍不决断,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他能感觉到曹爽的手臂在自己掌中不住颤抖,像风中残烛。\"大将军!你的中领军别营就在城南,洛阳典农治所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调遣。\"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印章,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大司农印信在此,粮草调度不成问题!到许昌不过两日路程,那里的武库足以装备大军!\"
曹爽的目光落在那枚印章上,嘴唇微微发抖。他的眼神涣散,仿佛透过印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杨综注意到他的战袍下摆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片——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竟吓得失禁了。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松脂在火把上燃烧,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从初夜到三更,从三更到五更。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林间开始响起晨鸟的啼鸣。
突然,曹爽\"锵\"的一声将佩刀掷在地上。精钢打造的环首刀撞击青石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惊得众人一颤。\"罢了...\"他颓然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即便投降,我曹家仍是富贵人家...\"
杨综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他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此刻佝偻着背,眼中再无半点神采。晨光中,曹爽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
\"曹子丹何等英雄...\"杨综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哭腔,惊起林中栖鸟,\"竟生下你们这群豚犊!\"他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滴在胸前那道伤疤上,\"我杨综今日,竟要为尔等陪葬!\"
晨光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远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陵园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