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龙跪在榻前,眼神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林月婵安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微弱,脸上、颈上、肩头……几乎每一寸肌肤都缠着血迹未干的绷带。可最刺眼的,仍是她那原本细致清冷的左脸。
那一道血痕,从额角斜斜划至颧骨,深可见骨。
她原本该是玄武门最美的姑娘。
可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胡玉龙咬紧了牙,眼圈竟不争气地红了。
他一向是最不服输的——哪怕断了手,哪怕战败,也绝不低头流泪。
可这一刻,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他和三师妹一起长大,看着她很小的时候便独自习武,十三岁便跟着自己后面学剑,每天一千剑不断,手掌磨烂了,流血也不喊疼。
他还记得她藏在树后偷偷看他练剑,看到他能劈断三寸青砖时露出惊艳目光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清冷,坚韧,像山巅初雪,不近人情。
可他也知道,她骨子里是孤独的。
直到后来遇见陆凡。
她变了。
他看着她第一次低声开口为一个杂役弟子说话;
看着她在密地之后,和少年隐居三年;
看着她那双原本清冷的眼中,多了一份柔软、吃醋、犹豫、动摇……
那一刻,他知道:
她终于不再只是林家的庶女,不再只是剑下无情的师妹。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一个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姑娘。
可如今呢?
为了陆凡,独自守在大牛山。
为了陆凡的家人,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护那一家四口,身中数剑,毁了容貌。
却从未对谁说一句痛。
胡玉龙双拳死握,骨节泛白,眼中的血丝密布到快要炸裂。
他缓缓起身,衣袍被指骨碾出一道裂口,声音低沉如雷:
“镇武司。”
“我胡玉龙,与你们势不两立。”
“此仇……不共戴天。”
一旁的周步沉默良久,开口道:“也不知陆凡那臭小子,有何德何能,能受林师姐如此厚爱……”
林月婵在床上微微蜷缩,似乎梦里也在受苦。
而房间外的风,却悄然停了。
……
乱葬岗内,黑风依旧呼啸,冤魂低语,煞气翻腾。
陆凡独坐在残碑旁。
这一夜,他身体仍旧在无意识的继续冲击窥天诀第五层,炼化蜕凡丹与唤仙花,将修为推进至更高一阶,以迎那半年之后的皇宫之敌。
可他静不下心。
不是因为丹药失控,不是因为魂力不稳。
而是因为……她回来了。
还有他们。
父亲、母亲,陆果、陆青。
就在片刻前,他的神识剧烈震颤,蔓延开来,他看到了:
陆青的哭喊,陆果的小手拉着衣角不肯松开,父亲拄着那根打断的拐杖,母亲背影佝偻得像要弯成一座山。
还有——
林月婵。
她浑身是血,被胡玉龙背着走进玄武门,脸上缠着白布,那道深至颧骨的伤痕赫然刺目。她闭着眼,昏迷不醒,仿佛睡着了。
那一瞬间,陆凡脑海“轰”的一声炸开。
他心跳漏了一拍,连魂力都震散了半寸。
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一眼,他就认出来。
他未想过此战会如此凶险,镇武司与江湖的手段竟然如此阴狠!
他闭上眼睛,拳头一点点握紧,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渗出。但他此时却移动不了分毫,整个人都在拼命炼化蜕凡丹及残存的唤仙花。
“为什么……”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碎语。
“我明明……”
“是在救这个江湖。”
“为什么他们还是要杀我?”
“为什么……连我在意的人……都不放过?”
“为什么?”
他想怒吼,却开不了口。
胸口闷得像塞了一座山,他的嗓子发紧,五脏六腑像是被烧穿。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
那是好多年前,大牛山大旱,自己以三两银子将自己卖给了玄武门,亲手塞进父亲三两纹银,而自己却留下了当时的铜钱袋。
他说:“父亲,此去玄武门,我一定会争气,一定会学会各种武功。”
“到时候等我寄钱回来,一定让弟弟妹妹上上私塾。”
老父亲话很少,只是对陆凡说,“在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饭菜要记得吃……”
都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少年能不能成才根本不重要。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会。
学什么都笨,练什么都慢。
没人教,他也学不会。
他只是个……没人要的笨蛋。
别人铁骨境了,他还在铜皮未入门,是出了名的废物。
直到他遇见赵无涯,得到了窥天诀,直到他踏入密地,直到他一步步从血泊中爬出来,爬到所有人看得起的地方。
可如今呢?
赵无涯死了,林月婵被重伤毁容。
他守住了宗门,救下了三桥,挡住了皇宫老人布下的杀局。
可换来的是什么?
世人口中的:
“魔头。”
“鬼君。”
“祸害。”
他像只困兽,众人持刀赶他。
他背着江湖,可江湖却喊他下地狱。
“我……”
“也只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而已啊……”
离家那年他十三,密地之行,他十六,大牛山痴傻三年,他十九,他如今也还未二十。
也只是少年。
陆凡喃喃,声音低到尘土里。
他真的,只是想学成武艺回一次家。
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叫陆凡,大牛山人,玄武门内门弟子。
他眼眶发热,却半滴泪都流不出来。
喉头一哽,仿佛哭都不会了。
少年了无血色的脸,在鬼火映照下看不清表情,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风吹来,残叶落下,像泪,像灰,像这个世界从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为什么……”
他再一次低声问,仿佛问天,问地,问那从未给他答案的命运。
他闭上了眼。
体内的窥天诀灵气在蜕凡丹的催动下开始躁动,仿佛一道道游蛇在经脉内嘶吼咆哮,血肉、骨骼、识海都在震颤。
许久,陆凡缓缓睁开眼,眼中不再有泪,只有漆黑。
那是夜的黑。
是鬼火的黑。
也是心死之后的冷。
“要么我死。”
“要么……这天下再无人敢动我之人。”
他低声自语,语调低哑如铁刮石,带着骨髓里的冷静与狠绝。
下一刻,他双手结印,强行运转窥天诀第五层,以唤仙花残余灵息稳定心神。
“继续。”
“我要更强。”
窥天诀,正在飞速逼近凝气第五层。他在死与疯的边缘,踏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