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沉雾阁。
“东西和人都准备好了?”
宁凌云发饰未落,玄衣微湿,端坐在紫檀桌旁,脸色很是不好。
黑羽依旧恭敬地跪在堂下,垂首抱拳回复着自家主子:“都已备好,只待东风。”
属下肯定的语气却没有开解宁凌云丝毫阴郁。
“你已多次失手,若这次——”说着,云纹团绣的长靴现于黑羽眼底,紧接着便是锥心的疼痛。
“滴答滴答—”
滚烫的茶水自头顶浇下,黑羽自小便就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这点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真正能触动他的,只有任务失败后主人的责罚。
所以这次,他只能成功。
“若此次失手,属下自取性命!”
得此话,宁凌云作出一副无奈至极的表情,茶杯在他向外摊开的手心中不小心掉落,刚好砸到了低眉顺目的黑羽正头顶。
随着远离的脚步声,如暗夜般的长靴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黑羽再次抱拳后便隐身而去。
墨般的夜色中,只余下几阵簌簌作响的竹叶之声。
两国和亲,实是世之大事,现如今,四大国中只有南疆一族常年隐世未曾出席,其他三国举头轻重的人物几乎有一般都聚集在小周国圣殿中。
只为一观这大昭与小周的和亲典仪。
这一天,大家都起了个大早。
忙碌之声一夜从未停过。
在前往圣殿的路上,姜离正跟着队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毕竟之前她最是没有章法的了,这种场合还是不要掉队的好。
可是,她一直觉得有一抹目光一直在追寻着自己,似是急于寻找一个答案,姜离微微侧身看去,脸上登时换上了一副标准的假笑。
金国队伍与大昭相邻而进,眼看那抹追寻的眼神离姜离越来越近,她再不愿意也只能将身体靠向金国那边。
“怎样?可问到了?”
鄯明姝焦急的模样落在姜离心里,让她很是心虚。
那夜,宁凌周戏谑的表情闪现在心里,这下她该如何向明姝公主交代?
姜离握了握袖中的手心:“公主莫急,昨日我突发恶疾,还未寻到机会。”
鄯明姝倒是也不急,但那明显的落寞,姜离怎么会看不见?
她也不再追问,只向姜离感谢地微微颔首后就回到了队伍中,姜离心中大叫不好,她这是还得继续问?
可是宁凌周到底是什么想法?
既然,他因为她的试探而挟私报复,害她喝了那么多苦药汤子,那定然是不愿意旁人谈论他内心的私隐。
姜离也不愿如此去探究宁凌周的内心,但是鄯明姝那般热络的乞求她无法拒绝。
唉!
她真是为自己一大哀。
和亲仪典最是繁琐,待小周国朝臣皆数上朝拜见后,他们这些外国使臣才得以进殿。
一番行礼客套后,本该各自入座。
姜离正低垂着眉眼,准备向早已准备好的大昭座位而去。
“听闻,大昭国南初公主的唯一女儿安昭郡主今日也来观礼?”
姜离心里一震,忙稳住心神,康餮此话便是要她出去相见了?
不做多想,上前一步,她听见安静的大殿中只有自己清脆的声音盘桓。
“陛下,安昭姜离在此。”
姜离行的是大昭之礼节,可是殿中却还是静得让人发麻,久久听不见起身的指令,姜离有些疑惑地微抬首看去,只见康餮依旧端坐在宝座之上,往日威严尽数环身。
只是那眼神中似乎多了些姜离读不懂的情绪。
很快,她又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样子。
“免礼!”
终于卸了礼,姜离站直身子轻轻喘了口气,还未放松下来,便听见上位那人继续说道:“女肖其母,果然有故人之姿。”
内心翻江倒海,姜离猛然想到康荣淳前往大昭求和亲时,曾言明,小周国陛下对母亲念念不忘,当日她还觉得康荣淳猛狼轻浮,今日一见,似乎所言非虚。
“多谢陛下记挂母亲,只是母亲已仙逝多年,还望陛下勿念。”
说完,姜离余光扫向康餮,闻此言他顿时失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冰冷,他的眼神中尽是怀恋与温柔,仿佛想要随着这样的眼神前往久远的从前,姜离压下内心惊诧,静静地听这个帝王接下来的慨叹。
“南初竟然已经仙逝十五年有余了。”
此语竟有些微微哽咽,姜离闻之怔愣一瞬,未曾听过母亲与康餮有甚交情,康餮今日这表现作何解释?
“陛下,眼看吉时已到,还是莫误了吉时为好!”
不由得众人再行试探,早有年轻的小周大臣出列谏言,康餮立刻收起了柔软的样子,威严加身的帝王又坐在了万人中央,朝臣之前。
“入座。”
声乐之声起,恢弘的编钟一敲一击,流动出大气堂皇的乐声,充斥着整座圣殿。
在这流动的乐声中,训练有素的宫娥将殿中空地一直由薄纱幔帐遮盖的圣地揭开,已演练多日,每位宫娥的脚步声都踩在了有力的钟声里。
姜离从未见过小周的礼仪,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去,那圣地仿佛是用无数药草药花组成,看上去颇具有自然之美。
嗅嗅空气中的味道,皆是药草香,不会让人不适,反而有些身心舒爽。
就算是平日里五大三粗的李岑也看出了些许门道,于是他感叹道:“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大婚仪典庄贵异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小周国的朝臣脸上尽显骄傲,他们小周凭借医师毒术得以自保,如今大国来朝,得以褒奖,自然是骄傲的。
众人的眼光都被药草铺垫密织而成的巨物吸引了,底层用最为粗粝的麻布,上面似乎绣着什么图案,姜离眯起眼来仔细看去,只能看见麻布的边缘以红黄两中色线绣了一圈小小的人儿,他们拉着手直环绕了麻布一圈。
麻布之上,便是一层漂亮的贝母,在圣殿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仔细观察还会发现贝母之上被撒了些小小的棕色颗粒,贝母之中夹杂铺垫着些许桑叶,绿意交替耀眼的光也不那般刺眼了。
晨雾未散尽,宫城已被金红染透,古老的朱漆宫门上悬起九丈长的绛色锦幡,风轻吹过时似赤色浪涛翻涌,阶前的青铜仙鹤烛台都映得泛起血色。
四十九名金甲武士执长戟肃立,在薄雾晨钟中纹丝不动。
鼓乐骤起,编钟与竽笙之声穿云裂帛,在激荡回旋的乐声中,一对身着华丽赤色婚服的璧人出现在了众人视野。
姜离眼神紧锁住了那抹身影,她有些长高了,只是不知是否依然那般敢爱敢恨呢?
安定。
“请太子,太子妃,跨圣地!”
礼仪侍高声呐喊,锦衣华裳的两人相携而来,众人的眼神都被吸引过去。
康荣淳依旧是平日里的温润微笑,踏上父君为他铺下的圣地,他才第一次觉得对于太子这个名号有了实感。
父亲,或许只有在此刻,您心里是否会真的为儿子高兴?
康荣淳不会得到答案。
他稳稳地走着,时不时回头小心拉起自己的太子妃,繁琐的太子妃服制令她行动受限,进入大殿之时,他不得不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太子,太子妃感情真好。”鄯明姝悄声感慨着,眼中是无限的向往与期待。
这样子落在姜离眼中,她更心虚了。
因为大家都安静地观礼,明姝公主的感慨在场的人都听得见,只有姜离很是尴尬又客气地回应了她。
“是…是啊 ,他们感情真好。”呵呵……姜离已经尴尬地想要跑路了,只能撇过头去装作认真观礼的样子。
“六妹若是羡慕得紧,便回去央求父君也将你嫁给这太子便罢。”
不用想,这话定是出自那阴晴不定的鄯烬夜之口。
鄯明姝生气地回怼:“像三哥这样不懂情义之人,定然不会明白感情二字代表的意义的。”
鄯烬夜只是笑着,不置可否。
待回头再看,二人已越来越近,康荣淳一贯的笑容落在姜离眼中,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似的,可是就是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
不管之前是否相识,现在,姜离内心很是确定了一件事。
康荣淳,此人,很不简单。
他虽笑着,可眼底却冰冷得吓人。
看起来清醒理智,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
他的嘴角却一直笑得温润翩翩。
看来,这场和亲,是默契的两人为自己拼得的最好出路。
他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谋权者只为权动心,谋爱者只求爱。
看来,她属于后者。
“看的这么入迷,可知晓那贝母之上的颗粒是什么?”
宁凌周突然悄声靠近,吓了姜离一大跳,顿时花容失色,下意识反问。
“什么?”
宁凌周轻笑了一声,继而更压低了些声音说:“那是清水灵芝的粉末。”
清水灵芝?
是那个可以治百病,解百毒的小周国圣物?
姜离转而用余光看了一眼康餮,他的眼神里尽是天家威严,帝王之仪。
没想到这个康餮竟然下了这么大本钱举办典仪。
想必是很宠他这个太子的吧。
看到姜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宁凌周嗤笑:“怎么?之前三颗灵丹都没能填满你的胃口?”
姜离登时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锦袋,那珍贵的小玉瓶姜离就放在那里。
“什么嘛,只剩下两颗了。”
姜离小声嘟囔的样子让宁凌周心下发笑,他继续说:“你不想知道所中之毒是何毒吗?”
噬心!
她回头惊讶了片刻:“你的意思是…”
在姜离追寻的神色中,宁凌周微点了点头。
太子与太子妃已然在殿前站定,他们按照仪式祭拜天地,跪拜陛下,转而对拜。
安定小小的身体弯身而拜,始终低太子一寸。
姜离心里已然决意待仪典结束,她定要去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可是还未筹谋,外间便传出了吵嚷之声,就连金甲武士都出动前去镇压,殿中人开始细细簌簌小声谈论起来,引得小周陛下召来金甲武士询问。
“外间何事喧哗?”
“回陛下,有一宵小之徒妄想混入圣殿,已被我等拿下。”
小周陛下正准备将此事赶紧了却,没想到一直未曾言语的恒王却张口了。
“陛下容禀,此时乃是我大昭与贵国和亲之上上吉时,自是加强防卫万分谨慎。”
“你想说什么?”小周陛下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这个恒王他一直是不喜欢的,不说他母族那些脏污事,他也着实长了一副阴狠诡谲的模样,让人生厌。
宁凌云不卑不亢地继续说:“在下心想,一般的宵小之辈定是不敢在此时进殿来小偷小摸,不若陛下细细查问,或许可防患于未然也说不定。”
康餮本打算一举驳回宁凌云的请求,待他们走后,他慢慢再审,也无不可。
可是还未出口,就听到台中继续有人说:“是啊,陛下,此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敢在此时进犯,背后定是有人授意,妄图对贵国不利啊!”
鄯乌。
他们又在谋划什么?
姜离的眼神不自觉看向与自己关系愈近的几人,想要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些许答案。
或者,他们几个是否已经有所防备。
姜霄与李岑与她一样一脸茫然,宁凌周与薛常景脸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
脑中的弦已经拉紧,不知什么时候姜离已经意识到,恒王宁凌云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于是恒王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她的防备。
此时,宁凌云一脸正义凛然,定是已经安排好了后手。
眼看殿中之人尽数被带动起来,高呼着“陛下明察!”
康餮再也无法拒绝和遮掩,只得命人将那人带上来。
殿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大昭定然是乐于促成这门亲事,毕竟安定长公主若能在小周国树立起一定的威望与话语权,那就代表安定长公主支持谁,小周国便会一同支持。
恒王宁凌云自知与安定长公主虽然无仇无怨,但关系也并不是十分熟稔,这人情他捞不着,便要杜绝其他人可能会得到的渠道,才可避免夜长梦多。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姜离心里清楚,这是宁凌云一直以来的信条。
就如同前世对姜府赶尽杀绝,以防日后姜舜不能完全为他所用,便可屠灭满门。
如此奸狠之人,若是未来做了大昭国君,那将是大昭百姓之难,天下臣民之难。
所以,今次,她必然不能让他如愿。
“堂下之人,姓甚名谁速速报上名来!”
“小人王珂,是大昭先太后指给安定长公主的近身侍卫。”
殿中,原本一身华贵婚服雍容典雅的太子妃有些站不稳了,身形略晃了晃,被身边的太子康荣淳无声却有力的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