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山行宫的清晨被水汽浸透，薄雾缠绵在苍翠的松柏之间，氤氲蒸腾的温泉池如同镶嵌在山石间的碧玉。康熙倚在温度正好的泉池里，明黄的里衣半敞着，连日紧绷的筋骨终于在这暖融的汤水中松缓下来。梁九功轻手轻脚地捧着一个紫檀托盘过来，盘上搁着几份刚到的奏折，最上头那份明黄缎面的折子封皮异常扎眼。
“万岁爷，毓庆宫递来的，太子爷的请安折子。”梁九功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康熙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请安？怕是又来‘问安’的吧？念。”
梁九功展开折子，清了清嗓子，尽量还原太子那有气无力的腔调：“儿臣胤礽恭请皇阿玛圣安。皇阿玛沐汤山温润，解乏养身，儿臣于禁宫之中闻之，不胜欣羡之至。然……”他顿了顿，瞄了一眼康熙的脸色，才继续念道，“然紫禁城深秋寂寥，北风萧瑟，儿臣独坐毓庆宫，批阅案头堆积如小山之奏章，孤灯只影，寒气侵骨，竟觉比病卧时更添几分凄凉。遥想皇阿玛身侧有贵妃娘娘温言软语，更有四弟夫妇承欢左右，共享天伦之乐，儿臣形单影只，唯有案牍劳形相伴，思之……思之实难自抑，心中酸楚，几欲垂泪。儿臣斗胆叩问，皇阿玛……皇阿玛心里，可还有儿臣这个儿子？竟忍心将儿臣独抛于这深宫寒殿之中？”
康熙原本闭目养神的脸皮狠狠抽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抓过梁九功手里的朱笔，龙飞凤舞地在折子末尾的空白处狠狠批了几个大字：
“能者多其劳！安分守己！待朕归，允你来泡一日！再啰嗦，一日也无！”
那朱红的字迹力透纸背，几乎要把折子戳穿，末了还嫌不够，又重重画了一个圈，把“一日也无”四个字圈了起来，警告意味十足。
“给他送回去！”康熙把折子连同朱笔往托盘上一扔，没好气地吩咐，随即整个人往温暖的池水里又沉了沉，只留口鼻在外，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这老小子，偷懒耍滑的劲头倒是一点没变！
隔着氤氲温润的水汽，另一处稍小的泉池里，筱悠整个人浸在温度恰好的暖流中，只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温热的水流如同无数双温柔的手，熨帖地包裹着她产后不久、犹带几分虚乏的身体，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和沉滞的筋骨都在这无微不至的抚慰中缓缓舒展开来。胤禛坐在池边的青石上，石青色的家常袍子随意披着，衣襟微敞，赤着精壮的小腿浸在池水里。他手里拿着一方干净的细棉布巾，正专注地、一下下，力道均匀地替筱悠擦拭着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从圆润的肩头到纤细的后颈，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重。
水声轻缓，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此处静谧安宁。胤禛的目光落在筱悠闭目养神的侧脸上，那苍白的肤色被温泉的热力蒸腾出健康的红晕，几缕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颊边，长睫低垂，在水汽中投下淡淡的阴影。一种沉静的、蓬勃的生命力正从她身上无声地散发出来，驱散了多日来的隐忧。他擦拭的动作不自觉地更轻柔了几分，深潭般的眼底，冰封的寒意悄然融化，只余一片被这暖意和眼前安宁浸润的柔软。
“可觉着舒坦些了？”胤禛低声问，声音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
筱悠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浸润了水光，清亮温润，含着浅浅的笑意望向他：“嗯，松快多了，骨头缝里的寒气像是都被泡散了。”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带起一片细微的水波，“王爷也下来泡泡吧，这水温正好。”
胤禛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看你泡着舒坦，便好。”他伸手，指尖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颊边一缕湿发，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遍，“孩子们在行宫别院，有刘嬷嬷和乳母守着，不必挂心。你只安心将养，把精神头彻底养回来。”话语里是不容置疑的守护。
筱悠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惬意地闭上眼，任由暖流包裹。胤禛也不再言语，只专注着手下的动作，宽厚的手掌隔着温热的布巾，感受着她肌肤下平稳的脉动。在这远离朝堂纷争的山间暖池畔，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格外缓慢温柔。
另一处视野开阔、可远眺层林尽染秋色的暖阁里，佟佳贵妃斜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颗剥了皮的晶莹葡萄，笑意盈盈地看着坐在对面罗汉床上、正对着小几上那盘残局皱眉的康熙。
“瞧瞧咱们太子爷这折子递的，”贵妃将那枚葡萄优雅地送入口中，声音带着戏谑，“字字泣血，句句含泪，活脱脱是被遗弃在深宫里的可怜虫。皇上您这朱批回的，也够狠心，一日也无？啧啧，臣妾听着都替太子爷心酸。”
康熙正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对着棋盘上被胤禛巧妙设下的困局举棋不定，闻言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酸？朕看他就是闲的！骨头懒筋又犯了！朕还没老糊涂呢，他批那点折子，能比得上老四在肃州、在江南掉的那几斤肉？”
贵妃掩口轻笑，眼波流转：“话虽如此，可太子爷这撒娇诉苦的本事，倒是一点没撂下。臣妾记得，他小时候在承乾宫养病那会儿，也是这般，但凡皇上您多抱了抱别的阿哥，他就得哼哼唧唧，扯着您的袖子问‘皇阿玛是不是不要保成了？’ 那委屈的小模样，跟这折子里的腔调，真真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这些年倒是难得见他还有这份赤子之心了。”
“赤子之心？”康熙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终于抬眼，浑浊的目光透过暖阁敞开的窗，投向毓庆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那折子里故作夸张的哀怨背后，何尝没有一丝被重新记起、被委以职责后，笨拙地想要重新建立连接的试探？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棋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罢了，由他闹腾几日。横竖也闹腾不了几天。”这话语里，是帝王的清醒，也有一丝卸下重担后的纵容。
温泉池畔，胤禛已替筱悠擦拭完毕，正拿着备好的宽大柔软棉巾，仔细地裹住她。筱悠扶着池边光滑的石头站起身，水珠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滚落。胤禛立刻伸手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将另一块干燥的布巾披在她湿漉漉的发上。
“当心脚下石头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关切。
筱悠就着他的力道踏上池边干燥的木板，裹紧温暖的棉巾，只觉浑身舒泰，连呼吸都带着山间清冽的气息。她看着胤禛依旧赤着脚站在池边青石上，石青色的袍子下摆被温泉水浸湿了一片深色，不由莞尔：“王爷再不上来，这袍子可就真成了水袍了。”
胤禛这才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撩起湿透的袍角拧了拧，动作干脆利落：“无妨。”他随即也跨步上来，早有候在不远处的苏培盛捧着干净衣物和布巾快步上前伺候。
毓庆宫的书房内，气氛却与温泉池畔的宁谧截然不同。胤礽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靛青常服，头发随意地拢着，眼下是两团明显的乌青，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般瘫在宽大的紫檀木椅子里。他面前巨大的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只批阅了小半，朱笔还歪倒在摊开的一份折子上，墨迹在漕运河道疏浚款几个字旁晕开一小团污渍。
一个小太监垂手立在几步开外，大气不敢出。
胤礽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梁九功刚送回来的、摊开在案头的明黄折子。康熙那力透纸背的朱批，“能者多其劳！安分守己！待朕归，允你来泡一日！再啰嗦，一日也无！”尤其是最后那个触目惊心的红圈，像一道无声的惊雷，把他最后一点垂死挣扎的力气也劈没了。
他盯着那朱批看了半晌，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绝望的长叹。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抓起那支滚落在旁的朱笔，蘸满了浓得发黑的墨汁，在折子末尾那大片空白处，用尽全身力气，歪歪扭扭地写下个斗大的字：
“卒。”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悲愤和生无可恋的彻底躺平。
写罢，他手一松，笔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青砖地上，溅开几滴墨点。胤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彻底滑进宽大的椅子里，脑袋一歪，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地吐出几个气若游丝的字：
“本太子……已卒……有事……烧纸……”
侍立的小太监死死低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