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当铺的地窖里,沈予乔指尖沿着人血星图的轮廓划过,七个墨梅图案如同七枚凝血的印章,将“贡院”二字困在中央。潮湿的石壁上,最新的血痕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李偃飞的玉佩在幽暗中泛起蓝光,那是暗桩紧急联络的信号。当“吏部侍郎陈修远参与焚书”的密语传入耳中时,这位素来冷静的女捕快指节骤然捏紧,腰间牛皮卷宗里,三年前寒门书院焚书案的灰烬似乎正顺着指缝簌簌掉落。
“第七朵梅花是空的。”沈予乔重复着李偃飞的话,目光落在未填日期的墨梅上。她忽然注意到星图边缘用指甲刻着极小的字迹:“小满,陈修远拜主考”。靛青粉末在指尖摩擦出细碎的响声,与两日前吏部后院那具幕僚尸体指甲缝里的痕迹完全一致——那个总跟在陈修远身边的中年人,临死前紧攥着半枝墨梅银簪,簪头“寒门”二字被血浸透,像极了书院门楣上被火吞噬的匾额。
夜,如浸了墨的绸缎。侍郎府的墨香阁飘出沉水香,沈予乔伏在紫藤花架后,袖中验尸银链的青铜铃铛被她用帕子裹住,只余冷光在斗笠边缘流转。李偃飞的斗笠压得极低,却遮不住下颌紧绷的线条,三年前在刑部卷宗里见过的寒门书院惨案,此刻正化作三道掠过屋脊的黑影,袖口墨梅纹在月光下如同活物般舒展花瓣。
“来了。”李偃飞的袖箭已滑入掌心。为首刺客的银针直奔陈修远寝室窗棂,却在即将破窗时突然转向——他早算准了埋伏。沈予乔瞳孔骤缩,那枚银针的轨迹竟与地窖星图上墨梅的枝桠走向完全一致,“是‘墨梅十三针’!寒门书院的秘传针法!”她低声警示,银链已缠住第二名刺客的脚踝。
刺客被拽得踉跄,却借着反力旋身,袖中翻出的不是兵器,而是一把靛青粉末。沈予乔本能侧头,粉末却擦着斗笠边缘掠过,在青砖上烫出滋滋声响——是混了腐蚀性药粉的毒墨!她腰间的验尸银饰发出细微的嗡鸣,这才惊觉对方从始至终的目标都不是陈修远,而是引他们暴露行迹。
“小心!”李偃飞的袖箭突然转向沈予乔头顶。第三名刺客不知何时攀在飞檐之上,手中短刃正对着她后心。龟息术带来的异状在此刻尽显——刺客的心跳声竟在右侧胸腔,刀刃刺入的角度比寻常招式偏了两寸。沈予乔借着银链的拉力旋身,指尖的验尸针已刺入刺客手腕麻筋,却在接触皮肤时发现对方掌心有焦黑色烫疤,与那具幕僚尸体上的痕迹分毫不差。
“他们是寒门书院的学生!”沈予乔失声惊呼。三年前的焚书案结案报告里,分明写着书院三十八名弟子全部葬身火海,此刻眼前的刺客却活生生站在月光下,掌心的烫疤正是当年制墨时被模具灼伤的印记。为首刺客听到这话,动作顿了半息,面罩下的目光扫过沈予乔腰间的验尸银饰,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
墨香阁的雕花窗“砰”地炸开,陈修远竟独自站在窗前,手中狼毫滴着朱砂,在地上画出蜿蜒的墨梅枝桠。这位素有“冷面天官”之称的吏部侍郎,此刻月白长衫上染着点点猩红,却不是血迹,而是朱砂颜料。“十三年了,你们终究还是来了。”他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墨锭,“当年藏书阁的火,烧了你们的先生,却烧不掉《寒门策》的残页。”
为首刺客的银针“当啷”落地。沈予乔看见他指尖在发抖,那是握笔多年的人才有的颤抖。“陈修远!”刺客摘下面罩,左颊有道从眉骨蔓延至下颌的烧伤,“你亲手递出火把时,可还记得我院先生教你握笔的样子?”李偃飞的袖箭正指着他心口,却发现对方丝毫不躲,“龟息术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你现在杀了我,也听不到真相。”
陈修远放下狼毫,朱砂在青砖上聚成小小的血池:“周明礼让你们以为我是焚书主谋,可他没告诉你们,当年真正的书单是他亲手拟定的。”他从袖中取出半块焦黑的墨锭,“这是用藏书阁余烬制成的墨,每一道焦痕都是《寒门策》的残页。他想让寒门士子永远握不起笔,所以借我的手烧了书院,再让你们来杀我——这样,他就能干干净净做个文坛伯乐。”
沈予乔忽然想起地窖星图上的日期,正是历任主考官更替之日。周明礼,现任礼部尚书,三年前升任首辅前正是吏部侍郎的上司。她摸向袖中暗格,那里藏着从幕僚尸体指甲缝里刮下的靛青粉末,此刻与陈修远手中墨锭散发的气息一模一样。“所以第七朵墨梅是空的,因为周明礼在等,等你成为主考官,再借你的死坐实寒门书院乱党的罪名。”
刺客们面面相觑,显然从未想过目标人物会说出这样的话。李偃飞的玉佩突然再次震动,这次的信号来自刑部方向。她脸色剧变:“地牢!暗桩传来消息,有人劫狱!”话音未落,远处已腾起火光,刑部大牢的方向浓烟滚滚,正是当年焚书案唯一幸存者的关押地。
陈修远突然剧烈咳嗽,沈予乔这才发现他袖口渗出黑血——刚才被刺客毒针划伤的手臂已发黑。“毒里掺了墨汁!”她撕开银链上的药囊,“是用靛青混了乌头草,专门克制寒门书院的‘墨心诀’!”李偃飞立刻掏出解毒丸,却被陈修远按住手腕:“别管我,去城南旧书院!梅先生……当年替我顶罪的老夫子,他手里有周明礼受贿的账册……”
烧伤刺客突然跪下:“先生?你真的……”陈修远惨笑:“当年我冒死从火场抢出三卷《寒门策》,梅先生却被周明礼的人打断双腿。他让我带着残页活下去,说总有一天,寒门士子的笔要比刀更锋利。”他指向墨香阁内,桌上摊开的宣纸上,正是《寒门策》里“罢黜捐官”的段落,墨迹未干,砚台里的墨锭刻着细小的墨梅纹,与地窖星图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沈予乔忽然想起什么,掏出幕僚尸体手中的半支银簪。当簪头“寒门”二字与陈修远墨锭上的梅纹重叠时,竟拼出完整的“贡院”二字——那是寒门书院弟子当年的暗号,只有真正读过《寒门策》的人才能识破。“周明礼要在科举当日动手!”她忽然顿悟,“他让你当主考官,是为了在试卷里做手脚,再借墨梅案之名,将所有寒门考生打入逆党!”
更鼓敲响子时,侍郎府外传来马蹄声。李偃飞扯下腰间令牌:“带陈侍郎从密道走,我去刑部!”沈予乔却按住她:“来不及了,地牢的火是调虎离山,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旧书院的梅先生!”她指向刺客们鞋底的红土,那是城南特有的土质,“三年来他们一直在旧书院遗址制墨,周明礼的人早就盯上了那里!”
烧伤刺客突然起身:“我带你们去!”他掀开衣襟,心口上方纹着半朵墨梅,“我们在旧书院地窖藏了《寒门策》全本,还有周明礼当年调兵焚书的手令。”沈予乔注意到他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陈修远手中的墨锭上,那是只有弟子对先生才有的眷恋。
四人从侍郎府后巷穿出时,刑部的火光已渐弱。沈予乔握着银链的手沁出冷汗,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贡院勘察时,砚台里的靛青染料比寻常墨汁多了一味药——曼陀罗花汁,能让人产生幻觉。周明礼是想在科举当日,让所有使用贡院笔墨的考生发疯,再借此坐实“寒门士子被妖术惑心”的罪名。
城南旧书院的断墙在月光下如同一具骸骨,门楣上“寒门”二字已被火熏得辨认不清。烧伤刺客突然停步,掌心的烫疤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先生说,当墨梅诡影重现时,就是寒门士子重见天日之时。”他推开枯井旁的石板,地道里飘出浓重的墨香,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地道深处的地窖里,烛火摇曳。沈予乔刚踏下石阶,验尸银饰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响——这是附近有尸体的信号。当火把照亮墙壁时,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七具尸体呈北斗状排列,每具尸体胸口都插着墨梅银簪,掌心烫疤与刺客们一模一样,正是三年前“葬身火海”的寒门弟子。
“他们……”烧伤刺客声音哽咽,“周明礼的人三个月前找到这里,先生让我们分头行动,他自己留下断后……”沈予乔蹲下身,发现最近的尸体指甲缝里嵌着半片云锦,正是周明礼官服上的纹饰。李偃飞的袖箭突然指向地道拐角:“有人!”
三道黑影从阴影里扑出,袖口墨梅纹与此前刺客相同,却多了金线绣的官纹。沈予乔认出那是礼部直属暗卫的标记,银链立刻缠向对方手腕,却在接触时发现这些人的掌心没有烫疤——他们是冒牌的寒门弟子。“调虎离山!”她大喊,“周明礼要的不是灭口,是嫁祸!”
最前方的刺客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他扯开衣襟,胸口绑着用油纸裹着的账册,正是陈修远所说的周明礼受贿记录。李偃飞瞬间明白:“他要让我们以为这些人是寒门余党,再故意留下账册,坐实陈修远贼喊捉贼!”她的袖箭精准射断刺客手腕,账册落地时,沈予乔看见封皮上的墨梅纹,正是周明礼的私印。
地道深处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烧伤刺客突然冲向地窖内间:“先生!”沈予乔跟着冲进,只见一位白发老人倚在石案旁,胸口插着半支银簪,案上摆着完整的《寒门策》和一卷羊皮地图,正是当年焚书时的调兵路线,落款处盖着周明礼的官印,时间竟比陈修远接任吏部侍郎早了三年。
“梅先生!”陈修远踉跄着跪下,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手指向地图上的红点:“贡院地底……有当年藏墨的地窖,周明礼的罪证……全在墨锭里……”他掌心紧攥着半块墨锭,沈予乔掰开时发现里面刻着细密的字,正是历任主考官收受贿赂的名单,第七个名字处空着,日期正是三日后的小满。
李偃飞的玉佩再次震动,这次是宫中传来的急报:周明礼已面见陛下,称寒门余党意图在科举日刺杀主考官,请求启用“清墨令”——那是专门针对文人的戒严令,一旦启用,所有寒门士子都将被视为逆党。“他要在小满当日,陈侍郎接任主考时,同时完成两件事:一是杀了陈修远坐实罪名,二是借清墨令铲除所有潜在的反对者。”
沈予乔看着梅先生尸体旁的星图,与当铺地窖的人血星图完全一致,只是第七朵墨梅旁多了行小字:“周明礼退休,陈修远主考,双星连珠之日,墨梅花开之时。”原来这不是杀人预告,而是寒门书院弟子隐忍十三年的复仇计划,他们算准了周明礼的每一步,却没算到自己会成为棋子。
“我们中计了。”李偃飞忽然冷笑,“周明礼早就知道你们的计划,他故意让陈修远发现星图,引我们找到旧书院,就是为了让这些‘证据’顺理成章地落入我们手中。那些中毒的砚台、藏在墨锭里的账册,全是他准备好的伪证,目的就是让陛下相信,寒门书院真的要在科举日谋反。”
烧伤刺客猛然抬头:“那我们该怎么办?先生的心血……”陈修远忽然站起,将《寒门策》残页塞进沈予乔手中:“去贡院!周明礼在砚台里下的毒,只有用旧书院的墨才能解。当年梅先生在墨锭里加了一味药——墨麒麟的角粉,能中和曼陀罗花的毒性。”
沈予乔想起幕僚尸体指甲缝里的靛青,果然混着极细的角质粉末。她忽然明白,所有死者都是周明礼的棋子,他们的死亡既是警告,也是铺垫,为的就是让“墨梅诡影”的传说深入人心,让陛下相信寒门书院已化作厉鬼复仇。
更鼓敲过丑时,四人从旧书院杀出时,东方已泛鱼肚白。沈予乔握着梅先生留下的墨锭,忽然发现锭底刻着极小的“乔”字——那是她的小字,只有父亲才知道的称呼。她猛然转头看向陈修远,却发现对方正盯着她腰间的银饰,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刻着与墨梅星图相同的纹路。
“你……”沈予乔喉间发紧,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当年焚书案,有个姓陈的书生救过我……”陈修远眼中闪过痛楚:“令尊是寒门书院的先生,当年我递出火把时,他把你塞进了我的怀里。”沈予乔只觉天旋地转,难怪她对墨梅纹如此熟悉,难怪验尸银饰会与星图共鸣,原来她才是当年焚书案最不该活下来的人。
李偃飞的声音突然冷静如刀:“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周明礼的‘清墨令’即将下达,我们只有两个时辰赶到贡院,替换所有有毒的砚台,再将真证据呈给陛下。”她看向烧伤刺客,“你带着梅先生的尸体去刑部,就说周明礼的人屠杀寒门弟子,证据就在他的官服云锦里。”
沈予乔握紧银链,链尾的铃铛终于不再沉默,发出清越的响声,如同十三年前那场大火中,父亲临终前塞进她手中的那支墨梅银簪。她忽然明白,墨梅诡影从来不是鬼魂,而是一代又一代寒门士子不屈的魂魄,是刻在骨血里的墨香,是握笔的手比握刀的手更有力量的信念。
当四人在晨雾中分头行动时,沈予乔望着陈修远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地窖星图上未填的第七个日期。小满之日,既是周明礼退休的荣归之时,也是陈修远接任主考的重任之日,更是寒门书院弟子用十三年血泪铺就的昭雪之日。而她手中的墨锭,正带着梅先生的血、父亲的魂,以及所有寒门士子的希望,向贡院走去——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朝阳初升时,贡院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沈予乔看着砚台上的靛青墨汁,想起梅先生地窖里的星图,第七朵墨梅旁,不知何时被刻上了一行小字:“墨梅开时,寒门不寂。”她知道,这场关于笔墨与权谋的战争,终将在小满之日迎来最惨烈的绽放,而她和李偃飞,将成为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