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关于“制墨”的谈话之后,方敬儒先生对陈平安的关注更加密切了。
老先生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念头:必须将这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彻底引回到科举的正途上来,不能让他因为那些“旁门左道”而耽误了锦绣前程。
如何引导呢?
仅仅是口头劝诫,效果似乎有限。
这孩子主意正得很,表面恭敬,内里未必真听进去了。
思来想去,方先生决定采取一种更“釜底抽薪”的办法。
用圣贤学问本身的博大精深,来“镇住”他。
让他明白,真正的学问浩如烟海,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得其万一,根本没有精力再去分心他顾。
于是,从那天起,方先生给陈平安布置的课业,难度陡然提升。
不再是基础的蒙学内容,也不再是按部就班的四书讲解。
而是直接抛出一些经义中极难理解、历代大儒都争论不休的“微言大义”。
比如,《春秋》笔法。
“平安,你看《春秋》记载‘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此事,左氏传如何记述?公羊、榖梁二传又有何不同解说?孔圣人如此下笔,其褒贬之意何在?你且细细说来。”
这个问题涉及《春秋》三传的异同,以及孔子作《春秋》的“书法”原则,极其考验考生的经学功底和思辨能力。
又比如,理学心性之辨。
“程朱理学,主张‘性即理’。陆王心学,则言‘心即理’。二者看似对立,实则皆发于圣人之道。你以为,此二者之异同关键何在?于我辈修身治学,又有何借鉴意义?”
这个问题更是深入到了宋明理学的核心争论,通常是更高层次科举考试才会涉及的内容。
方先生抛出这些难题,目的很明确。
就是要让陈平安知难而退。
让他明白,圣贤学问高深莫测,远非他现在这点小聪明所能完全驾驭。
让他感受到学海无涯的压力,从而收敛心神,不敢再轻易分心去搞那些“杂学”。
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了方先生的意料。
面对这些连许多老秀才都未必能说明白的难题,陈平安非但没有丝毫畏难之色,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每当方先生抛出一个难题,只见陈平安眉头微蹙,略作沉吟(当然,脑海里的图书馆早已开始高速运转)。
片刻之后,便能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地给出自己的解答。
关于《春秋》笔法,不仅能准确说出三传的记载差异,更能结合当时的政治背景和后世评价,分析出孔子下笔褒贬的不同侧重,甚至能提出几种不同的解读可能性。
关于程朱陆王之争,更是如数家珍,不仅能清晰辨析两派观点的核心差异(格物致知 vs. 致良知),还能追溯其思想源流,分析其利弊得失,甚至尝试着提出一种调和折中的看法(当然是以请教的口吻)。
他的回答,往往不止于解释字面意思,更能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思想内涵、历史背景、以及不同流派的观点碰撞。
其知识的广度、理解的深度、思维的敏捷度,都远远超出了方先生的想象。
甚至…
有时陈平安在阐述自己观点时,提出的某些新颖角度或独特见解,连方敬儒这位浸淫经学数十年的老学究,都闻所未闻,需要反复琢磨,甚至能从中获得新的启发。
“先生,关于‘天理人欲’之辨,学生以为,‘人欲’未必全然是恶。如饮食男女,乃天性使然,若能合乎‘礼’,便不失为‘天理’之体现。关键在于如何‘节制’,而非一味‘灭绝’。不知学生此见,是否过于浅薄?”
这种观点,在当时“存天理,灭人欲”的主流思潮下,显得颇为“大胆”,却又隐隐契合了儒家某些更早期的、更人性化的思想。
方敬儒听了,往往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和思考。
一开始的震惊,渐渐变成了麻木。
再后来,则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叹服。
妖孽。
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璞玉。
他就是个妖孽。
一个披着孩童外衣、脑子里却装着不知多少经纶的妖孽。
自己这点浅薄的学问,在他面前,简直不够看。
还想用难题镇住他?
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罢了罢了。
方敬儒彻底放弃了用学问“压服”陈平安的念头。
也基本默认了这孩子偶尔“不务正业”的事实。
或许,天才的道路,本就与常人不同吧。
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至于他将来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方先生不再刻意用难题去“刁难”陈平安。
而是真正将他视为一个可以平等交流、教学相长的对象。
讲解经义时,不再是单向灌输,而是鼓励他提出自己的看法。
遇到疑难之处,也会坦诚地与他讨论,听取他的意见。
甚至,在批改陈平安的八股文习作时,方先生有时会觉得,自己不是在指导学生,反倒像是在品读一篇虽然稚嫩、却已初具大家风范的佳作。
师生二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融洽和谐的阶段。
亦师,亦友。
在这种独特的学习氛围下,陈平安的学问根基愈发扎实。
不仅仅是对儒家经典的理解更加深入透彻。
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如何在古代的语境下,运用图书馆的知识,进行独立的思考和表达。
学会了如何在遵循规则(如八股格式)的同时,又能巧妙地融入自己的见解和风格。
这种能力,对他未来参加科举考试,乃至踏入仕途,都将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他也更加注意在老师面前“藏拙”。
不再轻易抛出那些过于“惊世骇俗”的观点。
回答问题时,也更加注重引经据典,将自己的想法包装得更符合“圣贤之道”。
方先生态度的转变,对他未来的发展无疑是极为有利的。
这意味着他可以更自由地安排自己的学习时间和内容,不必再过多担心老师的质疑和干涉。
也意味着,他与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师之间,建立起了更深厚、更稳固的情感连接。
这在这个人情社会里,同样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只是,陈平安那远超年龄的学识和“超前”的见解,真的能一直隐藏下去吗?
随着他未来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学者和官员,这份“异常”会不会引来更深的探究和怀疑?
图书馆这个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既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最深的隐忧。
如何把握其中的平衡,将是他一生都需要面对的课题。
但至少现在,在家乡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他已经初步赢得了老师的信任和尊重,为未来的腾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