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团座,请你告诉我,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敌军!?”
朔玉看着他们团长耳朵边上那个亮银色的头盔系扣,听着他说,他这回可算是知道虞啸卿这是来干什么来了,
一如既往的,朔玉觉得自己真的很讨厌这个家伙,但同时他没有说话,毕竟虞啸卿问的是他们团长,他沉默的低着头掩盖自己脸上这个时候可能会出现的愤愤不平,只觉得这瘪犊子是来吹毛求疵的,
然后他听着他们团长说,说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走那十几个小鬼子,明明他们也是可以全歼的,
虽然,即使他们这里不像是横澜山那样那么多的日本小煎饺光顾,但是他们也是不差的,
“师座应该知道,我们这一团的兵,除了一百多个会打仗的,剩下的我让他们朝对岸开一枪,枪声一响,一准都会吓得尿裤子。”
“我也敢保证,枪声没响,他们也就已经尿了裤子了。”虞啸卿这个人不是来听什么什么理由的,板着脸,一副生冷不近的架子,
“师座,我那些会打仗的足够收拾那帮人了,可是我在想,如果,如果江那边的还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派他们上去,整个团都会死光光的,我是想,是想趁着这次机会,让他们轮番上,起码学会不尿裤子也是好的,是吧,师座?”
虞啸卿看着他,眼睛里写着不敢相信,他居然为了训练新兵就让敌人突破他们的防线,甚至,甚至进入后方,威祸百姓?!
“你!你!你!”
虞啸卿揪住龙文章的衣领子,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指着他的脑袋,以一种不能理解的口气,瞪着龙文章,说着,
“你是说……你要,慢慢来?”
“对,慢慢来。”
唐基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因为他知道他的虞侄要有点控制不住了,他拉着阿译和后面的一队人以及一个连队不知道虞啸卿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补充给他们的新兵,一道去看看祭旗坡的阵地,把地方留给他们这几个人,也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大,好让大家看笑话,
本来唐基也想把朔玉给弄走来的,但是朔玉假装没有看到,拜托就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和氛围,他怎么能走呢?谁走他都不会走的,不光是为了留下来看热闹也是为了在虞啸卿情绪激动的时候,不至于真的把他们家团长给弄死,
现在他和烦啦靠站在一起,顺手帮着他稍微正了正他的头盔,唐基刚一走,虞啸卿就彻底忍不住了,一只手拽着龙文章的衣领子,把他的后背扔到身后的战壕上,又觉得身上的雨披有些太过累赘,随手就扔到了身后张立宪的身上,
这回他两只手一起拽住龙文章的衣领子,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为是对方对自己不满,于是开口,
“你是对我有意见?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了你的?”
“欠什么?”
天地良心,朔玉敢保证,他们团长从来就没那么想过,师座啊,师座啊~!他们这位团长可以说是整个川军团里唯一一个对你意见比较少的,甚至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家伙了,对你意见最大的家伙,有两个正在你的身后瞪着你呢!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是上头,上头想捧王麻子,他就会把张三,李四的功劳都弄到王麻子一个人身上来,所以,你不要心生不满,屡生事端,这样,就让我对你的最后一点儿敬意,也没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咬得很轻,不像是一个师座会对一个团座说的话,而是像一个弟弟对着兄长说的话,
朔玉心里胡乱地想着,他们团长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真的,
“我这么是为了我们!”死啦死啦突然站直了一下身体,有点正经的回答道,
虞啸卿好像没听清楚一样,又让他再重复了一遍,并且这一回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巴,好让自己可以听得更清楚一点儿,
没人说话,所以在这处战壕里的包括张立宪何书光,这一回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死啦死啦说得很清楚,不能再清楚了,他们团长说的是,他这么做是为了我们,
哪个我们?
江这边都可以称为我们!
说着中国话的,穿着中国裤衩的都可以称为我们!
黄皮肤,黑眼睛,被这片土地孕育的生出来的都可以称为我们!
小雨浠沥沥突然降临到他们的祭旗坡阵地,朔玉的头发被细密的雨点打着,他睁着眼睛看着雨幕中的对峙的虞啸卿和他们团长,两个人的头盔现在是一起湿着的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可是却并不大,对岸的炮火声早就停了下来,现在这里很安静,只有时不时不远处挖土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他们团长此时泡在细雨里的这张脸真的不算好看,又苦又委屈,有的时候他真想别人能明白点什么,希望眼前的人明白点什么,可是明白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是明白。
看着这一幕朔玉总想拉住点什么,在这场扰人心弦的小雨里,最后他拉住的只有孟烦了那双微微颤抖的小黑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在这场使空气凝滞的雨里并不突兀,
心跳声伴随着雨声,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泥泞,没人能在这样的一场雨中保持好心情,死啦死啦的声音在这样雨里显得有些滞涩,可是他仍然在说,雨水打在他并不干净的头盔上,带着那上面泥土一起滑下去,
“我,我说过,就连师座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命都不要,就要,就要安逸……”
朔玉明白他说的,他们团的这些刚补充进来新兵根本就不是来打仗的,连训练都没有直接都投入到战场上的结局最后就是当作劈柴一样被烧掉,甚至他们还比不上劈柴,他们最后会连一点儿声都发不出来,就匆匆死掉,
他觉得他们团长做的没错,他可以理解,总得有个学习的过程,先学会走才能跑,而不是连爬都不会就指望着他们一刀一个小鬼子了吧,这明显就不现实,
“几百年来被人钉死的毛病,远的不说,就说卢沟桥,和谈三次打三次,我们自己都不信,可是都哄着自己信,为什么,就为了安逸,什么都不要,就要,就要安逸。”
死啦死啦的目光在雨中略显的有些委屈,他就这么看着自己对面的虞啸卿,萎缩的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虞啸卿在雨里拒绝了张立宪递过来的雨披,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深色的印记就这样砸进他的衣服里,他咬着腮帮子,朔玉不知道他在人忍什么,但是他忍得很痛苦,因为他就是九一八那年参的军,
“卢沟桥算近的吗?算近的吗?”
朔玉总觉得虞师座那双手想的不是揪住他们团长的衣领子,而是直接掐住他的脖子,可是处于某种良好的教养或者某种他说不清的东西,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不见虞啸卿的表情,他只能看着他们团长那张脸,烦啦认为死啦的脑袋惹是生非,他则认为他们团长那张嘴才是真正惹是生非的东西,
有的时候人们不需要知道真相,真相让所有人厌恶,
靠近枕边的危险一旦消失不见,他们就会再度回到安逸,被人吃死的毛病,骗着自己信的毛病,永远都改不掉的毛病,阳光底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现在的事情过去曾经发生过,未来也应该会同样发生,
朔玉紧张极了,握紧手里那只同样湿漉漉的手,看着他们团长,一脸畏缩的倒着自己的半边身子,可能是身体本能的觉得有危险,可是他那张在朔玉看来惹是生非的嘴巴还在说着,即便是害怕的连眼睛都闭上了还在说,
“近的,近的!就说禅达,我们在西岸全军尽没,可是扭头一看到他们开始修防线,我们就想,哎呀,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又太平了,今天,今天要不是怒江发威,我们也就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早就,早就成仁烈士,有一部分不要脸的也许会跑到离禅达五十里外的地方去,掉一两滴眼泪,就连师座,师座也这样。”
还没等龙文章说完,一个大巴掌好像带着风一样,朔玉都没反应过来,虞啸卿这人要是真动手是一点预兆都不讲的,龙文章直接就被大巴掌摔倒了附近的一个刚挖好的防炮洞里,不过让他钻的倒像是个狗洞,
“起来,站直了,我生平最恨高谈阔论,像你这样的,你这样的家伙,脑子里想太多,你们在高谈阔论,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正在一点点被摆掉!!”
“……我真以为你能办点实事儿。”
虞啸卿的语气颇有点咬牙切齿,好像是对着他们团长,又好像不是,他的皮鞋在湿润的泥土里嘎吱作响,他靠近龙文章就后退,
朔玉就看了死啦死啦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这时候雨停了,太阳短暂的出现,带来那么一点儿阳光,可是却并不温暖,
那道并不温暖的光平等的照在战壕里每一个王八蛋的身上,脑瓜顶上,
“你想让我的手下出一个汉奸?”
“师座这话真叫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您清楚,十几个连武器都丢的差不多的家伙,几乎没什么威胁,可是东岸有了他们,禅达不敢再睡着,我们不敢在睡着。”
“所以你就要让他们进我们的后方,你草菅人命!?”
“如果今天没有怒江,他们对着昏昏欲睡的我们就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
朔玉再一次肯定他确实不怕虞啸卿,他都是做出个样子来的,可他的身体是一副畏缩着的,眼睛里带着讨好和委屈,小心地捂着自己的脸,尽力地远离虞啸卿的大巴掌,但底下的脚却没有再退后,
朔玉就从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家伙,他们团长是真的确定虞啸卿这个敢把自己亲弟弟都给砍了的家伙,不会也把他给砍了吗?
其实死啦死啦说的有道理,起码他认为有道理,面对一帮都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敌人们就是比他们还要能下得去狠心,
听说小鬼子在太平洋战场会专门屠杀手里不携带武器的医护人员,他们的敌人是一群被集体意识包裹住的巨大蛆虫,想打败这样敌人,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认错容易,可是要改。”死啦死啦那张兴风作浪的嘴巴还在说着,他不说完自己想说的,是不会停下来的。